他抱著她,那麼緊,一刻都不願意放開。
以緣不禁歉吁,眸中的熱,原來是淚,一旦流下,便無法斷絕。
仿佛又回到那窄小的公寓,恩愛相依的年輕夫妻,情深義重,恨不能融人彼此……但那豈是昨日?以為只是數小時的離別,竟忽忽跨越了二十年的歲月,能不令人痛哭嗎?
她模著他的發梢,已無當年的細柔;肌肉刻著滄桑,耳鬢有幾絲白發,但味道仍是熟悉的
他也在看她,想用最快的速度,彌補時光的隔閡。
「你都沒變,仍是我的水仙。」他痴痴地說︰「究竟怎麼回事呢?為什麼瞞我二十年?你曉得這有多殘忍嗎?天保佑我能活到今天!」
「我也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以緣哽咽地說︰「那年我媽帶我走後,我就一心等死,沒想到我竟懷了靈均。靈均是我們的女兒,你知道嗎?」
「我算出來了,她長得像我!」他激切地說︰「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有權利曉得的!你讓我錯失這一切,太不公平了!
「德威,別生氣。」她模著他的臉說。
「不!我沒有生氣,我怎麼會氣你呢?」他吻著她的手說︰「我只是難過,二十年呀!我們竟浪費了那麼多的時間,你怎麼會得呢?」
「我當然不會,但人生總有許多不得已。」她忍住悲哀說︰「我在懷靈均時,病得很嚴重,連手都麻痹了;但是為了孩子,我拚命活下去,連醫生都不敢相信我能撐過來。生完靈均後,情況更加惡化,我常常陷入昏迷中,大半時間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
「你媽寄了一張死亡證明書給我。」他沉痛地說。
「原本我媽是要準備我的後事了,」她回憶著說︰「結果靈均四個月大時,得了怪病,不吃不喝,住院好一陣子……我們就在那時候賣掉紫晶水仙,來付她的醫藥費…」
「我找到紫晶水仙了!」他急急的說。
「真的?」以緣張大眼楮說。
「那也算是一段巧合,我就是因此才找到你的。德威說︰‘不過,那都是題外話。現在快告訴我,靈均又是怎麼痊愈的?」
「我媽在束手無策之下,又去問她的師傅。」以緣平靜地回答︰「師父說,我身上的妖孽已經轉到了靈均的身上;所以我必須和她斷了母女關系。她要父亡母亡,才能保住生命,甚至一輩子的平安……,,
「胡說八道!」德威打斷她說︰「都是那該死的師父,才害得我們夫妻離散、骨肉分離!」
「德威,你听我說。」她溫柔地安撫他道︰「人世間有很多神秘奧妙,我們都還不懂,但自從‘意芊’死亡後,靈均就真的好了起來,而且更奇怪的是,我也逐漸好轉,脊椎里亂長的氣泡竟一個個消失,連醫生都無法解釋」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理清這一段話,最後說︰「所以‘意芊’死了,活下來的是‘以緣’?」
「是的,我後來就一直叫方以緣。我媽還真的為‘意芊’辦喪事,所以才有那骨灰壇,其實里面裝的只是我的一束頭發、幾個指甲和衣物而已。」她說。
「好!‘意芊’死了,我接受,但‘以緣’不該瞞我!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呢?」他仍覺迷惑。
以緣’並不是一下子就康復的,我花了六年的時間才能行動自如。」她說︰「這期間,我是想找你,但我媽不肯。她說,我若和你見面,又會是一場劫難!」
「又是師父說的,對不對?」他咬著牙,「你真的相信那些鬼話嗎?」
「相不相信,漸漸也沒有差別了。」以緣淡淡地說︰「後來我就听說你結婚的消息,我想,我在你生命中,真的是個死去多年的人了。」
「不!不!你從未死,一直在我的心上,又痛又熱!」他將她的手按在胸前,「意芊,我從沒有一刻忘記過你,我始終愛你,你還看不出來嗎?」
「叫我‘以緣’,找已經不習慣意芊這個名字了!」她輕輕抽出手來。
「難道‘以緣’就不再愛我了嗎?」他臉色蒼白的說。
‘以緣’是另外一個人了,有份工作、獨身、扶養姊姊的女兒,吃齋念佛。以後或許到廟里了卻殘生,她心如止水,早不談愛,也不愛了。」她說。
「不!我不接受!」他抱著她說︰「意芊愛我,以緣也會愛我,我不準你離開我,永遠不準了!
「德威,你也是另外一個人了,」她輕輕推開他說;「你有成功的事業、有妻子兒女,那才是你的生活,你忘了嗎?」
「不!那只是軀殼,麻木不仁、行尸走肉,隨便你怎麼形容!」他說,「我從來沒愛過雪子,兩個孩子也象是俞家的財產,而不真正屬于我,只有你,只有靈均,才是我的一部份。」╴
「德威,你說這種話就太絕情了,他們畢竟和你生活了那麼多年,情份和緣分都夠深了,你好在意的是他們。」以緣真心地說。」問題是,若剩空殼.情如何深?緣如何深?」他半哀求地說︰「你該明白我曾經活得多無奈空洞!意芊不!以緣,救救我,不要對我冷淡,不要拒我于千里里之外,我的心回來了,你能忍再奪走嗎?」
她含淚的眼望著他說︰「我們這一己之私,會害了許多人,你考慮過沒有?」
「你是我的妻子……」他頑固地說。
「你的妻子是雪子……」她加重語氣說。
「不管你怎麼說,就是不要趕我走,我已經失去你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了!」他眼中有著決心和痴狂。
今天的重逢對德威而言是個極大的沖擊,現在他自然無法理智及全盤性的思考,以緣知道,此刻再怎麼說,都很難教他離開半步,就連她自己,也心亂如麻。當倩容嫁入俞家,去扯上一絲關系時,她就有一點害怕,然而,內心深處,她不也在期待嗎?
她狠不下心拒絕他,畢竟他是她的朝思暮想。而且,他若還是那不屈不別的脾氣,硬的來,一定會出事。
于是她靜下心來,很溫柔地說︰「你不會失去我的。」
「哦!意芊!」他臉上僵硬的線條全都放松下來。
「但是別忘了叫我以緣,我可不希望‘意芊’又出來惹麻煩!」她微笑說。
「我要抗議了,‘她’是從不惹麻煩的。」他也笑著說。
他們把大理石骨灰壇抬起,輕手輕腳地送回靈骨塔。
以緣祈盼這一驚,別又擾動了清界的生靈死魂,她不是迷信,只是經歷那麼多苦難後,她對天地有種形容不出的敬畏。
但她要如何將這種感覺傳給德威呢?看著他因歲月而另有一番滋力的臉孔,是不是愛情又要全面巔覆她了呢?
「我們該不該告訴靈均事實的真相呢?」德威問。
「這種事自有機緣,急不來的。」以緣委婉的說。
「說的也是。就像拆卸地雷,一不小心,就會炸得驚無動地。」他開始冷靜思索了。
「去吃齋飯吧!靈均一定等我們很久了。」她說。
手牽著手穿過林子,來到灰石空地,那是另一個世界。他們很有默契地放開手,保持距離,就如同不相干的兩個人。
德威雙手插在口袋,突然問︰「對了!廟里應該有素羹面吧?」
「你喜歡吃嗎?」以緣不解地問。
「不!只是那一年,我興匆匆地買素羹面回來,卻一直沒送到你的手上。」他有些傷感地說。
「哦!」她輕聲一應,眼中浮著淚光。
斜斜飛宇上,幾只雁烏仍忙忙碌碌地在那里繞著。秋風吹起了,天地如此廣,它們為何不振翅遠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