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威隨著她,由後們進屋。她去清洗,他就四處看看。
多雅致的房子,牆是清一色的白,若有擺設,也都用淡綠或淡紫的色調。穿過小小的廚房,長廊旁是榻榻米的臥室,收拾得縴塵不染,把牆上幾幅壓花畫也襯得清靈飄逸。
最前面是客廳部份,但已改裝成佛堂。佛像、木魚、香燭、團蒲、蓮花燈,樣樣不缺。壇座兩側,還掛著「因果經」中的四行字。
諸行無常
是生減法
生滅滅已
寂滅為樂
室內近門的一端,擺著幾張藤椅,以待來客。一盆綠竹,同色的軟勢,牆上是一首古詩,出自萬庵柔禪師
憶昔春風上苑行
爛窺紅紫厭平生
如今再到曾行處
寂寂無人草自生
德威不禁看呆了。他終于明白自己方才一路行來,那種心情的悸動。他走遍世界,住餅豪宅、訪過皇宮,但都沒有像這小小的籬舍,讓他有回到家的感覺。
這里的一景一物,都有意芊的味道、意芊的影子,如走遍千山萬水,終于看見伊人在梅樹下,盈盈而笑。
但怎麼可能?意芊已死了二十年,若有魂魄留駐,也不該在歲月的剝蝕中,還如此鮮活。他模著竹葉、藤架,蟄伏了許多年的哀痛,又寸寸翻上心頭。
腳步聲傳來,他頭也不回地問︰「這些都是誰布置的呢?
「大部份是我阿姨。」靈均回答。
「她準備要出家嗎?」他又問。
「她說出家要緣,而她緣份未到。」靈均輕快地說︰「我們現在可以出發了。
方以緣、以緣……二十年來第一次,他對意芊以外的女人,產生強烈的好奇
他非常想見見這個方以緣,她以青春養大他的女兒,又帶著意芊特殊的風格,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在開車上山的途中,德威乘機多了解靈均。
她說自己是大學園藝系的學生,從小就喜歡玩泥土,看花開花落;又說以緣在公家機關上班,她們就靠她那份微薄的薪水維生;外婆生前愛為一些善男債女算命解困,正好存了她的教育費用。
「我們雖然物質不豐,但精神上卻很快樂。」靈均不斷強調著。
「你自幼無父無母,會不會有所缺憾呢?」德威問。
「曾經有一陣子是很不平衡啦!你一定覺得不可思議,我連我爸媽長得什麼樣子,都沒有概念!」她說。
「她們都不拿照片給你看嗎?」他十分訝異。
「外婆說,我爸媽病得很難看,所以把照片都毀了。」靈均露出少有的惆悵說︰「我就一直哭一直鬧,後來阿姨說,看我自己就好,我長得就像我媽媽。」
「事實上,你比較像爸爸。」他月兌口而出。
「真的?」她眼眸發亮的問︰「我爸爸是不是很高大英俊?他是很爽朗,還是很有個性呢?他酷不酷呢?」
「如果我說你爸爸和我是同一類型的,你會不會失望呢?」他故意問。
「那就太酷了!不過,你似乎太過年輕了!」她笑得眼都彎了。
「我不年輕了,四十四歲,足夠當你父親了。」他忍住了想模模她頭的沖動。
「你有那麼老嗎?真看不出來那!」她上下打量他說︰「我正愁怎麼稱呼你呢!俞先生,太拗口了;我稱俞智威一聲姊夫,而你是他大哥……」
「你就叫我叔叔吧!畢竟我是你母親的朋友。」他打斷她說。
「那輩份不就全亂了?真是復雜!」她伸伸舌頭俏皮的說。
他又笑了,一個上午,他就笑去了一整年的份量,和靈均在一起,心情就特別開朗,是見她如見意芊嗎?
今天是周末假日,山廟停車場有不少朝拜的車輛。他們沿著斜坡小徑往上走,遠遠就看見淡黑拙樸的佛殿建築,插入藍天的飛手,懸著銅鈴,有幾只雁鳥盤旋。
德威在灰石地走了幾步,見來往的人群,便說︰「我先去祭拜你母親,可以嗎?」
「靈骨塔就在那片林子後面。」靈均指著方向說
「我先把菜送到廚房,再帶我阿姨去找你,我們也好久沒祭拜媽媽了。」
兩人分路行進。德威穿過有些焉僻的雜林,樹開始枯凸,葉落之地。他低頭遺過一矮叢,再抬頭,就看到那孤零零的高塔,塔之後,堆散著壘壘的荒墳。
小小的祭堂十分陰暗,長期燈欲明不明,大銅爐中有香紙灰,也有幾片落葉,見不到招呼的僧尼,德威自己繞人塔內。
四周都是死亡的人,隨著年代愈遠,甬道也愈黝窄陰森、二十年前的牌位,他只能借著塔頂的幽光,慢慢尋找。
有了!方意芊存骨。
大理石白壇,沒有照片,沒有生卒年月,另行細細的字,顯得特別淒涼。多少年了呀!德威抱下那白壇,雙手蒙灰,從不輕彈的淚,已流到壇上。他最愛的人,就封在這方寸之間,呼不出、喚不到,只徒留人夢碎心碎!
不能沒有她,卻苟活著;不能分離,卻天人各自飄零;彼此相克,卻永世難忘;切切相尋,卻生死兩茫茫呀!
再哭,都是早已流盡的淚。
他溫柔地擦拭著骨灰壇上的灰與淚,就像當年為意芊細心地擦澡。陳年的灰塵;髒了他的襯衫和臉,此刻他已不是坐在總裁位置,指揮若定的成功男人;整個人生,就在這天涯一角,承載的只有痛入心底的失意和憔悴。
他一步步將「意芊」捧到光天化日之下,他要帶她回家,在枕畔日日相伴,但要如何對靈均她們提起呢?
或許應向黃泉及靈塔之神報備一下,謝謝他們多年來照顧他的妻子。
他把壇放在掌心間,跪于神壇前,默默乞求。
風颯颯吹過林間,大小葉片互響,像在傳遞從遙遠處來的訊息,然後窘牽的腳步聲,如此輕,仿佛月光拂照。
一個女人,長發、白衣、黑裙,緩緩走來,她的臉素淨得如久遠前的一張照片,未經塵世,說不出年代,也說不出年紀。
她听到了一陣梗在喉間的哭聲,如受傷的野獸;她僵住了,多年以前常在她耳畔心間的,徘徊不去,是遲來的悲傷嗎?
她看到靈骨塔,也看到了那個伏跪的背影,悲傷果真就在眼前。
她不敢動,但突來的暈眩,使她扶住一棵樹,待滿天暗星消逝。
不尋常的聲響讓德威回過頭,她看見她了,眼楮張得極大,「意芊」落在地上,發出碎裂聲。
他眨眨眼又搖搖頭。是夢是幻?是人是鬼?意芊競站在那里,容顏一如昨日,雙腳能立,雙手能握,亭亭而立,如他記憶中的姣美水仙……
「意芊……」他向前走,卻腳步跟能。
突然,日越樹梢,天明澈大亮。
靈均跨步而來,人才到,就選出一陣銀鈴笑聲,她換著他的意芊,對他說︰「這就是我阿姨,方以緣女士。
她又親密地賴著阿姨說︰「這位是俞德威先生,他是倩容姊的大伯,說是我母親的好朋友,你認得他嗎?
以緣尚未回答,德威就用怪異的蒼白說︰「她認得我。」
以緣只是望著他,眼眸深不見底。他終于在混亂中抓回自己,原來以緣就是意芊!
他又向前走兩步說︰「靈均,我能和你……阿姨單獨談談嗎?
遠遠鳴起悠回的寺鐘,靈均說︰「要吃齋飯了。
「我們不吃。」德威又走近一步,抓住以緣的手臂。
以緣戰栗了一下,用極輕的語調說︰」你先去吧!師父或許需要幫忙。」
「好吧!」靈均揚揚眉說。
靈均離去後,樹林又暗下,像另一幕。
德威急促地模著以緣的手腳、身體、臉,是溫熱健康的,他激動地說︰「天呀!你沒有死!是老天憐我,把你交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