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丈。」她啞著聲叫。
「敏貞,家里的每個人,沒有不天天念著你的。」紀仁想微笑,心卻太沉重,「你這次走得太遠太久了!」
「是呀!看你瘦成這樣,又住在這種地方。」惜梅仔細看她,幾回拭淚,「你在信上說生病了,到底生什麼病?我特地找你姨丈來,有他在,保證沒有問題,你不要害怕。」
敏貞扶惜梅坐下,簡單說明發病的經過和診斷。
「照醫生說的,你是應該好好調養,若再不注意,感染了肺結核或引發出肺癥,那可就麻煩了。」紀仁說。
「怎麼會弄成這樣呢?」惜梅憂結著眉說。
此時,坐在床角的旭萱拉拉媽媽衣角。
「哦!來叫姨公和姨婆。」敏貞抱起旭萱說︰「這是我的女兒,小名叫萱萱。」
「你結婚了?還有這麼大的女兒了?」惜梅驚訝萬分,「你先生呢?他怎麼不在這里照顧你呢?」
「我……」敏貞遲疑著,難以啟齒。
惜梅忙著逗弄旭萱,沒看到敏貞的異樣,倒是紀仁感到事情並不單純,便對她們說︰「我帶萱萱到前頭的夜市逛逛,讓你們好好說話。」
「看她長得多像敏貞小時候,我剛才都沒注意到。」借梅牽過旭萱的小手說︰「姨婆沒有準備見面禮,姨公待會兒買個洋女圭女圭給你,喜歡嗎?」
旭萱有些害羞,不確定地看著媽媽。敏貞對她輕言幾句,她才跟著紀仁坐上那輛汽車。
「好可愛的小女孩,那雙眼楮真亮,好聰明懂事的樣子。」他們走後,惜梅說。
「阿姨,我並沒有結婚。」敏貞沒等她問便自己說。
「什麼?沒有結婚?」惜梅無法消化這件事,半晌才又說︰「那……那萱萱是……」
「她是私生女。」敏貞鎮靜地說。
「天呀!這……這就是你當年休學離家的原因嗎?」惜梅雖處在極度的震驚申,但她仍努力理出頭緒,「事情是怎麼發生的?誰是孩子的爸爸?難道……是紹遠?」
這個名字像雷鼓般擊在敏貞的心坎,倉皇、心虛、失措、悵恨之下,她甚至忘了否認,只問︰「你怎麼會提到……他呢?」
「我知道你們談戀愛的事了。」惜梅追憶著說︰「當年他看了你的信,在我面前痛哭失聲,我從沒見過他那樣子,詢問之下,才知道你們瞞著大家相愛好多年了。敏貞,你快把紹遠逼瘋了,這六年來,他從不放棄找你,整個人失魂落魄的,我看了都難過。」
「他會失魂落魄?我絕不相信。」敏貞絞著手帕說︰「我知道他事業有多成功黃家、朱家、邱家在紡織、成衣界以'合祥'的名號打響,甚至銷售到國外。我想他一定娶了邱宜芬,過著夫唱婦隨的生活了吧?」
「大家是曾這麼希望,但紹遠不肯,他對你一直念念不忘,始終在等你回來。」惜梅說。
「等我?」敏貞茫然了,多麼意外呀!但她堅決不受影響,倔強地說︰「他不會等我,因為他早就背棄我,選擇了事業,才害我不得不再一次離家流浪,他根本從不顧念我!」
「紹遠說過你們的爭執。敏貞,你太苛求他了!他從小被迫背負多少責任,你明白嗎?」惜梅說︰「他不是個聖人,不是個完人,他只是個二十幾歲的大男孩,已經太多人利用他了,你為什麼不能體諒他呢?」
「不是別人利用他,是他在利用別人!看看,他不是由一個窮小子變成青年企業家了嗎?」敏貞說。
「事實上他是真的為了報恩。‘合祥’的事業上了軌道,他就離開了。他現在自己出來創業,從頭開始打拼,就是要向你表明心跡的。」惜梅說。
「不!一切都太晚了!我們不要再說他了,好嗎?」敏貞哀求著。
「可是萱萱怎麼辦?她總是紹遠的女兒。」惜梅說。
「不!萱萱是我的,和紹遠一點關系都沒有……」敏貞聲音中有些歇斯底里。
「敏貞,你看過你母親的悲劇,為什麼要學她呢?把自己和所愛的人推到痛苦絕望的地步,不是太傻了嗎?退一步想吧!何必封死前面的路呢?」惜梅苦苦相勸。
「死?不!我不想死,我絕不會像我母親,我要看著萱萱長大!」敏貞拉著惜梅的手說︰「所以我才找你來,我需要你幫忙,但拜托不要再提紹遠,他只會讓我更活不下去而已!」
敏貞臉上的淚、話中的痛苦,令惜梅不忍再逼,于是她只好說︰「好吧!不提就不提。你要阿姨怎麼做呢?」
「為了把身體養好,我要去療養院住一年,這期間能不能請你照顧萱萱?」敏貞說。
「那是當然的。」惜梅說︰「就是你,我也要親自看護,你姨丈自己是開醫院的,還去住什麼療養院呢?」
「不行!我一去姨丈的醫院,大家就知道我的行蹤了,而我無法承受那些壓力,只怕病會更嚴重!」敏貞反對說。
「我會想出辦法來,總之,我不會讓你到陌生的地方去養病,你姨丈也不會同意的!」惜梅斷然說。
敏貞感覺累了,不想再辯。兩人談這幾年的生活,一問一答,手帕又哭濕了。
不再談紹遠,他卻一直在敏貞心中,始終都在的。他竟沒有和邱宜芬結婚?他那時不是迫不及待投向宜芬的懷抱嗎?在那一夜後,在香港……
他為她的離去而哭嗎?騙人的!他一向都那麼會偽裝……不能再想,她的生命太脆弱,再也容不下他了。
他們之間的繩索早就不堪摧折,斷了。
鐘輕輕敲響,敏貞收起畫架,把顏料清好。這是她休養中少數擁有的娛樂,多半時候她都靜躺閑坐,打算好好補償這六年身心的耗損。
懊是旭萱放學的時候了。她穿上大衣、戴著圍巾帽子,走入干冷清寂的十二月天。
這是一棟古雅的日式住宅,花園旁有一小門通到邱家天井,是惜梅買下後新打通的,兩家還共用一道長長的石牆,沿壁爬著牽牛花和九重葛。
原屋主移民美國,廉價讓出。敏貞住進來,成了邱家神秘的客人,平日只見到紀仁、惜梅和送飯的佣人阿好。
旭萱兩邊跑著,白日上幼稚園,黃昏要在邱家吃晚飯和看一會兒電視才回來睡覺。她每天總要吱喳學校和大宅的事,敏貞听熟了老師、同學和幾個大小舅舅,但最讓人驚心的是兩個月前開始掛在旭萱嘴邊的馮叔叔。
那天旭萱由大宅過來,手上拿著一個精致的搗米玩具,象牙色繪杜鵑的,巴掌大小。
那種似曾相識感今敏貞慌亂,急忙問著︰「這是誰給你的!」
「馮叔叔呀!」旭萱說︰「他人好好呀!一直和我說話,還說我好可愛。」
敏貞從頭涼到腳底,差點站不住。她才緩過氣,惜梅已經出現在廚房的玄關。
「阿姨,萱萱見過紹遠了嗎?」敏貞緊張地問。
「紹遠今天剛從日本回來,我要阻止也來不及了。」惜梅臉上有些不安,「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說。紹遠出來創業後就住在我這里,他的公司也在附近。」
「什麼?你為什麼不早說呢?早知道他在這里,我死也不會來的!」敏貞叫著。
惜梅一邊按住敏貞,一邊叫旭萱到房間玩,才說︰「我就猜到你會有這種反應,所以才不敢說。你大可放心,紹遠也不常在的,他有時住鮑司、有時出國、有時跑中南部,也等于居無定所,我這兒只是他歇腳的一站,他不會發現你的。」
「真的?」敏貞的心仍無法靜下來。
「我絕不騙你。」惜梅遲疑一下又說︰「不過,你該看看他們兩個相處的樣子,一見就投緣,不愧是父女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