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心靈的平靜,她下定決心不再回秀里,想切斷那里所有的一切回憶,但不知為什麼,她心中老有一根細繩是切不斷的,另一端就在紹遠的手中,沉重的記憶不能斬截它,倒常扯得她的心揪痛。
她知道他已到台北念大學,就在不遠處。
在夜深人靜時,她偶爾還會感覺到那幽幽的口琴聲。
都是那本歐洲畫冊惹的禍,它日日擺在小屋里,總令敏貞想起紹遠。
她將夾在母親繡花本的白蝶花取出,五朵都已干萎泛黃。樹王和藤羅別來無恙嗎?
思鄉情緒如雨後狂潮,她並不想回家,只想知道每個人是否安好?
她唯一能問的是惠珍,但為了怕有人追蹤而至,她也斷了這一條音訊。
事實上,兩年前她翻山越嶺,輾轉搭車來到台北時,第一個找的就是惠珍。
她在大稻埕,避開邱家,混在揀茶的婦女中,一面賺取生活費,一面想辦法立足。
她在黝暗的工廠里住不到一星期,惜梅姨和紹遠就找上門,她只來得及抓住包袱,由後頭開溜,沿著淡水河的水門,十號、九號、八號……一直往上跑,手上還穿著花布圍裙,腳上級著一雙拖鞋,一副倉惶的狼狽相。
她沒想到他們竟來那麼快!
她實在太需要一份工作了,全不顧台北處處是陷阱下,獨自一家家敲門應征。
無人事無背景,自然是到處踫壁,所以,當有一家小鮑司的老板表示缺額已補足,不過可以轉介紹她到朋友那里時,她就乖乖上了他的車子。
那時真的太天真了,車子駛出市區,走了一段好長、好荒僻的路,敏貞仍沒有警覺,後來到了一個景色優美的山城,旅館樹立,招牌上都有「溫泉」二字,她才慌張起來。
後來,她才曉得這是艷名遠播、讓男人買醉的北投。
若非她死命地捶打車窗,若非陪客人上山洗溫泉的彩霞經過,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從此,她再也不敢任性隨意,不敢凡事理所當然,外面的世界固然悠然自在,但也很容易溺斃。
彩霞是來自宜蘭鄉下的女孩,五歲當養女,十四歲被賣到妓院,雖然在風塵中打滾,但直爽熱心的脾氣仍不變。
敏貞由彩霞那兒學到不少東西,對一些事的看法也有了修正,特別是學習如何在逆境中不怨天尤人,還能保存一顆關懷的心,讓她從不見天日的牛角尖跳月兌出來,真正掌握她離家獨立後的生活。
如今一切都上軌道了,她又不甘寂寞,想去翻擾那不堪的過去嗎?她準備好了嗎?
清明過後的一個休假日,敏貞受不住好奇和煎熬,又回到大稻煌的茶市街。
迎面而來的是久違的茶香,及腰高的亭仔腳擠滿了低頭揀茶的女工。
邱記茶行的招牌仍遠遠掛著,曾經豪華風光的西式洋樓似乎有些歲月的滄桑了。
忽然傳來茉莉香,白毯似地鋪成一大片,令她想起秀里茶廠前的忙碌和她老愛嚼茉莉花的毛病。
小心避開一群跳茶箱和繩索的孩子,她來到另一家茶行,表明了要找丁惠珍。
「惠珍呀!她年初就回家結婚了。」一個女工說。
這倒很出乎敏貞意料之外,她問︰「她嫁到哪里去了?她還會回台北嗎?」
「她好像嫁到龍潭,至于會不會回台北我就不清楚了。」那個女工說,「對了!她姑媽在這里,你可以問她詳細情形。」
「不必……我……」敏貞阻止,但對方已去叫人了。
惠珍的姑媽,這里人稱阿青嬸,也是從秀里出來的,想必多少風聞她逃家的事,這一踫面豈不是自投羅網嗎?
她很想從高台基跳下去,但怕扭傷了腳,想走石階又太多障礙,才遲疑幾秒,她就被叫住了。
「敏貞小姐,真是你!」阿青嬸滿臉驚喜,「好多人在找你,你終于出現了!」
「阿青嬸好。」敏貞不安地說。
「這兩年你到底在哪里呢?你家人到處打探,特別是馮家的大兒子紹遠和你的惜梅姨,三不五里就來問呢!」阿青嬸說,「你是在我這里跑掉的,我總覺得有責任。」
「實在很失禮。」敏貞只有說︰「給你添麻煩了。」
「你應該回家了吧?畢竟是自己的親人,總不能躲一輩子嘛!」阿青嬸有意勸她。
「我明白。」敏貞應付著,人往後退,一心只想月兌身,深怕會有熟人從邱記出來。
「對了,你是住在附近嗎?在哪里工作?是不是還在茶廠里?」阿青嬸似乎心要問到底,「哪一家茶廠?」
「我在服裝社……」敏貞心一慌,隨便答一名,就顧不得禮貌說︰「我真的該走了,謝謝!再見!」
幾乎逃難般的,她倉惶疾走,直到水門,確定沒有人跟蹤,才松了一口氣。至少不是像上一次那麼淒慘,不過,自己怎麼會嚇成這樣?這才只是阿青嬸而已啊!若是紹遠、惜梅姨或其他親人,她恐怕早雙腳癱軟,連跑走的力氣都沒有了吧!
她依然無法面對過去,面對她所織下的那一片亂網,兩年了,她還是找不到化解的方法,為什麼紹遠和惜梅姨還要窮追不舍呢?找到她又有何好處?只不過把舊傷疤重新揭開,讓大家再嘗一次痛苦而已。
她一邊走一邊想著方才和阿青嬸的對話,應該沒有透露什麼會危及她藏匿處的話吧?
她是見不得光的,只適合在暗處。台北地方大,她小心避開惜梅姨的信義路、哲彥叔的仁愛路、邱家的大稻埋,活在外圍,以設定的安全距離來慢慢愈合她所劃下的創傷。
可創傷太深,兩年仍是不夠的。
春雨綿綿,忽粗忽細,雲其實不厚,太陽還不時露出笑臉,瀲灩著微濕的大地。
止不住如泣的雨水,大概是來自千山上遙寒的冰雪吧!一點一滴地融化,橫空瀟瀟。
服裝社佔了三個店面,白底紅字的廣告牌也特別醒目,假人模特兒穿著時新的旗袍禮服,各自千嬌百媚地站在玻璃展示櫥內。
外表並不起眼的低矮建築,里面可是別有洞天。尤其香噴噴的試穿間,有天鵝絨坐椅、巴洛可式的漆金長鏡,早晚都是衣香鬢影的貴夫人穿梭。
敏貞貪看綢緞莊送來的新布料,婉拒了美琴和幾個女同事的看電影之邀,又成為早班里最晚走的人。
天已黃昏,歇雨如絲,她撐起小白花洋傘,踏到街道上。
突然對面有個佇立的人影引起她的注意,一個直直凝望她的男人。
她眨眨眼,一輛三輪車踩過,濺起泥水;她再眨眨眼,傘從她的手上滑落。
他舉步踏了過來,敏貞轉身就走,無視于行色匆匆的路人,只憑直覺左閃右穿,竟也沒有撞到人。
他拿起傘在後面緊隨著,沒多久傘就在她頭上,他始終落後,配合著她的步調,一句話也沒說。
只有一個人對她的沉默習以為常,只有一個人能夠快速進入她莫名的情緒中,那就是紹遠,千真萬確的紹遠,他怎麼會出現在這里呢?
他們走進植物園,迎面而來的是滿眼的綠,間有中央圖書館和展覽古物的歷史文物館,因改建的提案仍在審議中,所以仍是木造的日本神社樣式。
敏貞的腳步很自然地走向人稀的小徑,一大片水塘在雨中泛著漣漪,拂亂了天光雲彩,始生的浮萍相互追逐連綴,隨水飄流著。
「敏貞,不要再走了吧?」紹遠終于說。
她在漫漫的水邊站住,手絞著手帕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阿青嬸通知我們的。」紹遠向前一步,在她身旁說︰「她說你在服裝社工作。我和惜梅姨就分頭探訪台北所有的服裝社,我比較幸運,第三家就找到,沒想到你離我那麼近,這條路我時常經過,竟不知你就在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