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娥講的有道理,阿素不是那種傻。」美珠說︰「我覺得她說話有時候很清楚,有時又沒頭尾。我猜她是到過城里,受到刺激,神經有些失常了!」
「神經失常?那不是很危險嗎?」阿招說。
「瘋有文瘋、武瘋。我看她是文瘋,不傷人的。」美珠說。
「小徐怎麼那麼倒霉,買到這種老婆?」玉娥說︰「看他長得一表人才,我倒貼都願意!」
「呸!不知見笑!小心你家老陳翻了醋桶,又要打你一頓。」阿彩羞玉娥。
「來呀!老娘還怕呀!」玉娥頂了回去。
「好啦!別胡說八道了。」美珠說︰「不管阿素怎麼樣,人家小徐可疼入命,件件事都幫著做。今天早上臨入山前,還千拜托萬拜托,要我好好照顧她呢……」
三、四個在溪邊戲水的小孩突然沖到君琇這里來,她冷不防被撞到,叫了一聲,四個女人望過來,談話倏然停止。
「阿素阿,快過來,我留個位置給你呢!」美珠首先回復正常,熱心喊她。
君琇心底極不舒服,她千想萬想,都沒料到自己有被當成白痴或神經失常的一天。她的大學文憑可是一路成績優秀念上來的,親友夸她聰明,師長同學更對班上的少數女生當寶一樣的寵,哪曾如此被奚落過?
夏蟲不可語冰,她又如何能對這些沒念幾日書的太太們解釋清楚呢?
君琇明白她們並無惡意,而且相當熱心,教她如何制鹼皂、挑石頭、捶衣……
她就站著一樣樣學,冷冷的水由她的水上腳底流過,充滿鄉野趣味。
也難怪她們說她傻,她可以做一張漂亮的財稅表或讀一本充滿復雜數字的原文書,卻對鄉間生火、燒飯、種菜、砍柴、喂豬……等一竅不通,連簡單的洗衣還要人教呢!
以阿素生于農村的背景,這種比笨手笨腳還糟的表現,真只有白痴可比擬了!
阿素果真是低能兒嗎?
徐平花錢買妻已叫人奇怪,還特別買個頭腦有問題的,更讓人納悶,一般男人會這麼做嗎?
君琇一邊洗一邊想,怪不得徐平不相信她說自己不是林阿素的事。其實以目前的局勢而言,對她反而好,她有任何異樣,別人不會懷疑,也不會追究,甚至阿祥指到眼前來,她裝瘋賣傻一番,硬說徐平是她丈夫,阿祥又能如何?
知道她被逼瘋,嫁了一個伐木的粗人,父親一定會氣得七竅生煙吧!也許這正是還他一報的方法!
「阿素!阿素!」美珠搖搖她,「你家徐平的衣服快被你搓爛了!」
君琇才明白自己又發呆了,四雙眼楮看著她,都流露著毫不掩飾的同情。若非她在走投無路的邊緣,還真想大笑出來呢!
誰會想到她此刻正在二千公尺的高山上,洗一個陌生男人的臭汗衫呢?
到下午四、五點,家家都在炊煙裊裊中備好晚餐,孩子們大的趕雞,小的在澡盆里,趁著天未黑前完成所有的事,這黃昏熱鬧的景象,與都市的截然不同。
君琇仍在學習,火生半天,飯有焦味,但已比早上進入情況。
好似打了一場飯戰,很少做家事的她,又一下踫到這些粗活,有點吃不消。洗完衣服後,美珠教她切豬菜、喂豬、喂雞、砍柴撿技。
「到任何地方,手都別空著。」美珠一直強調。
君琇滿喜歡她,這女孩雖不懂「效率」這名詞,卻深得其精髓,如果再多念些書,必很精明能干。
吃完午飯,美珠又帶君琇種菜,澆糞施肥、果園剪枝。
「男人伐木,女人墾地。」美珠說︰「秋天收獲期就忙了,梨子、桃子、李子摘到手酸,附近幾村的人都來幫忙,一天十塊,他們可高興了。」
夏季她們就用取愛玉子晾曬和剝板栗來賺外快。
君琇很喜歡愛玉柔軟冰涼的香甜,卻不知采愛玉果的辛苦,有時還得攀岩爬樹呢!
她感覺自己酸痛的四肢和紅腫的手,一臉黏乎乎,柴米油鹽真會使人蒼老。
她看著破鏡子中的自己,臉曬紅不少,眼下有疲乏的紋路。
突然門外一陣孩子的叫聲及跑步聲。
「爸爸回來了!」嗓音此起彼落地喊著。
至少她的飯菜煮好了。她不知道有點傻的阿素會怎麼樣,但她是怕見徐平的,因為他的眼楮吧!與鄉下人的憨厚平淡不同,總像在審視她,像隨時要戳破她的偽裝。
徐平大步踏進,一天辛苦的工作,讓他又黑又髒,比印象中高大粗獷,活像只大熊。「今天過得還好嗎?」他很親切地問。
君琇的反應是往後一退,長椅踫地倒下。
「我嚇到你了嗎?」他皺眉問。
「沒……沒有。」她從他身邊繞出去說︰「你吃飯,我……我去收衣服。」
曬衣架在屋後,她邊拿下衣服邊定神,她這可笑的樣子,還想假裝他的妻子嗎?
她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為何面對他就心慌?好在她有「傻」名在外,可以解釋她不尋常的行為。
抱著衣服,才一轉身,又是徐平!她這回真是嚇一大跳,衣服掉了一地。
「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真的很懊惱,「我只是要叫你一起吃飯。」
「好。」她說,忙收拾混亂。
吃飯時,徐平一直稱贊她︰
「你煮的嗎?很好吃。你做的很不錯,衣服洗得很干淨,房子也整理得很好。
比我想的能干多了。」
他的口氣好象老師對學生,以獎勵為主,來培養學生的信心,又惹得君琇想笑,她只是低頭吃飯,不敢看他,免得噴出飯來。
飯後,他拿衣物準備去澡堂,走過鏡子前,忽然停下來,模模胡子。
「難怪你會怕我,果真看起來面目可憎。」他回過頭問她,「我刮掉胡子,會不會比較不嚇人?」
君琇很意外他會征詢她的意見,阿素會如何回答呢?她聳聳肩,以沉默是金。
她蹲在灶前洗碗,夜幕逐漸四合,她感到有些冷,如果待下去,她的衣服一定不夠,該不該向徐平要錢買件厚外套呢?畢竟幫他煮飯洗衣,領個薪也是常情。
一個身影也在她面前蹲下,她頭一抬,一時錯愕。眼前是個陌生男子,削瘦黝黑的臉龐,刮得干淨的堅硬下巴,充滿陽剛的男性特質,但那深邃的眼帶著智能,一抹微笑透著溫柔,令她不禁心跳加快。
「剩下的我來洗,你去洗澡,免得天晚會冷。」他把手伸入洗碗水。
徐平的聲音?她盯著他的臉,果真是!一個人刮了胡子竟有那麼大的不同?!
不再落魄邋遢,而是英俊出眾!
「怎麼啦?」見她不動,他說︰「不認得我了嗎?」
為了掩飾尷尬,她想著方才在腦中的事,月兌口而出︰
「錢,我還欠美珠和阿彩兩塊菜錢。」
「杜太太說了,我還錢了。」徐平說︰「你要用錢,就到床邊的小癟子去拿,知道嗎?」
「好。」她點點頭,不再多語,反正美珠都報告了。
洗澡出來,路燈亮了,整座山得免在一片黑闃之中,遠處有蟲鳴,近處有飛蛾,星月淡淡的。
屋內點燈仍什麼也不能做。徐平加入男人群在聊戰爭往事,他沒有腮胡的樣子一直在她腦海。他是有軍人的氣質,但他身上有種東西,讓他有別于這群伐木的退伍老兵,就如一匹矯健的狼混于一群散漫的狗之間。
君琇對男人並不了解,接觸也有限。像父親生意人的冷酷無情,江金發的猥瑣,君誠學院派的恃才傲物,再就是阿祥的狗仗人勢。徐平都不屬于他們,自成一類,對她而言,就像天外飛來的一族,以為永遠不相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