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她還沒有那麼新潮,敢把這個字眼掛在嘴上。
「這不干你的事。」她忍不住又加一句︰「但我可以告訴你,自從我和他訂親,就認定了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改變這一點。」
「天呀!現在是二十世紀了,處處都在維新西化,你又受過高等教育,怎麼還有這些迂腐的封建思想?!」他譏諷地說︰「萬一哲彥永遠不回來,你也要一輩子守到老、守到死嗎?是不是要我們發你一座貞節牌坊呢?就怕已經沒有人制造了。」
為什麼他老喜歡激怒她?為什麼她面對他總是暴跳如雷?這回她偏不讓他得逞,她說︰「你那風流成性的腦袋,只識得水性楊花的女子,當然不會了解我和哲彥之間純摯的感情。此外,哲彥是你的好朋友,你為什麼要詛咒他死,詛咒他永不回來?!」
「我沒有咒哲彥死或永不回來。他現在所從事的工作,踏這一步,不知下一步在哪里。何況中國戰火連天,死傷無數,誰能保證哲彥的安全?」紀仁口氣也不再沉穩︰「連哲彥自己都沒有信心!」
「中國不安全,為什麼他去你不去?當時說異族統治的憤怒,你比哲彥還慷慨激昂。結果你人卻還在此逍逍遙遙,對我長篇訓話,叫我見異思遷!」這次該她嘲諷。
「誰說我沒有參加地下抗日活動?哲彥是因為事跡敗露,不得不逃。我留下來,仍然有用。」他眼中有了怒火︰「你以為我選擇不走,留在敵方竊取情報會更安全嗎?」
惜梅心一驚,左右看看,只有微風輕吹,她說︰「你說那麼大聲干嘛?萬一有人經過怎麼辦?」
「你也會關心我?我一直以為你恨我恨得牙癢癢的。好象巴不得冒死去中國的是我,不是哲彥。」他泠笑說。
他的臉上有一種神情,令她內心微微抽痛,嘴里不禁溫柔起來說︰「我沒有那個意思,真對不起。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批判我做的事,我有我的理由,你不了解,哲彥會的。」
「我怎麼不了解呢?」所有憤怒、譏誚都不見,他輕嘆說︰「我真羨慕哲彥,有你這麼全心全意地在等他。」
「你還回日本嗎?」她問,有點莫名的傷感。
「明天的船。」他看著她說。
「一路平安,凡事小心。」她誠心地說。
「謝謝你,我會把這些話記在心里。」他把手放在胸口說。
算是告別了,惜梅先走出涼亭,兩人再行個禮。
下了石階幾步,紀仁突然從身後叫住她說︰「惜梅,你知道,我並不風流成性,也不識得什麼水性楊花的女子。我若愛一個女人,就會此生不渝。」
這是多次他叫她的名字不加上「小姐」兩個字。如此直接的表白,令她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應對,只有輕點一下頭,就匆匆拉著敏貞下山了。
走到祖師廟後,惜梅心神稍定,回頭一看,尚可見到紀仁碩長的身影在石階上。
她彎下腰對敏貞說︰「今天我們遇見邱叔叔的事,千萬不可以告訴別人,知道嗎?」
才六歲的敏貞又貼心又懂事,她張著慧黠的大眼點點頭。
望著西方逐漸染紅的天空,她的思緒仍停留在身後的人。什麼叫生死不渝?能夠讓紀仁這種高傲自詡的人如此付出,必是個不簡單的女人吧?
她愛哲彥嗎?她也說不清楚。他的樣子已隨時日有些模糊,但與他姻緣注定的觀念仍根深柢固,她無法想象自己還能嫁給其它人。
不管她以前對哲彥感覺如何,但至少她愛這半年不斷和她談相思的哲彥;她喃喃地默念著「相思樹」中的例子。
書簽上的字已刻鏤在她的心上。無論多久,她都會等他的。
第四章
昭和十九年,公元一九四四年(民國三十三年)。
從去年美軍飛機連炸新竹機場、高雄、鹽水後,台灣就全面進入戰爭狀態,那些緊張窘迫的情形,都是惜梅想象不到的。
隨著戰事擴大,台灣去了第二批志願兵仍不夠,日本政府更準備全台征兵制,先是召集自由業及無業男子,後則是學生兵。年齡本是十八歲以上,後來連不足齡的孩子也不放過。
家家戶戶有男丁的,最怕接到派出所的紅色兵單,一旦接到,無不全家哭成一團。惜梅的一個弟弟在日本念書,暫且無事;尚在中學的弟弟們則說,學校可能會縮短畢業年限,強征他們人伍。
案母都為此事憂心不已。
但憂的不只這些。為了支持前線戰爭,所有的物質都往外送。
後方實施米、油、糖、肉配給,家家捐出黃金、鑽石等貴重物品,再來連衣服、鞋子、肥皂、味精……等都有限量。人人勒緊褲袋度日,連朱黃兩戶的地主家庭都不例外。
在物質的缺乏及精神的折磨之外,還要忍受不時的防空警報。
美軍在上空直接轟炸,一下就烽火燎原,死傷一片。如此艱苦情形下,很多行業都關門罷市,盡避往鄉下躲。
守業早就關了布店,退回秀里。黃家茶園廢了一半,只留少數女工運作。因為很多伙計被征去當兵,惜梅不得不插手一些黃記的生意。
她才發現黃記的資產不只在茶葉方面,還有林業、米業、工業各項;有些還和朱家一起投資,全靠哲夫一人打點,負擔極重。
這本來也是哲彥的責任,但他如今有更重要的任務,惜梅只能代他盡心,等他回來,再全數移交。
白日她堅強能干地活著,夜晚難免對書信流淚。哲彥自去中國,就像化成一陣煙,了無音訊,心中若有不解或埋怨,亦是無從寄。只能祈求上蒼,保佑他平安。
雖是戰亂,也不能諸事不顧。大稻埕替黃家經營的人回了鄉,哲夫只好親自上陣,並央求暫隱在家的守業幫忙。兩個男人在外,總需女眷照顧,淑真和寬慧都放心不下孫子,只有惜梅這了無牽掛的人隨侍左右了。
臨行前一日,寬慧幫她打點行李。眠床上靜靜睡著已兩歲的中聖,這孩子繼承父母雙方的優點,俊秀可愛、聰明伶俐,是人人心頭的一塊寶。
但再寶也比不過寬慧,她對兒子可以用「崇拜」兩個字來形容。她心系于他的每一個微笑,每一聲啼哭,簡直無法忍受母子之間的片刻分離。
惜梅曾勸她,不要太緊張,把心思分一點到哲夫、敏月、敏貞身上,她總不听。
這兩年來,惜梅和堂姊朝夕相處,發現她變了,變得拗執頑固,想把自己設在一個安全完美的理念間,不再像以前那個明智開朗的寬慧了。
每個人都明白她所受的哲磨,連續失去第三、第四胎,羸弱的身子又懷第五胎,好不容易得了個兒子,自然是寶貝萬分。
婆婆一向疼寬慧,哲夫又是深情體貼,在這些縱容中,反而是惜梅會說她幾句重話。
她多懷念當年的寬慧呀!那時寬慧是意氣風發的,她教惜梅用竹筷卷頭發、如何穿高跟鞋、如何裁衣繡花、在油燈下朗讀哲夫的情書;在惜梅十三歲的眼楮里,說有多嬌媚就有多嬌媚。
然而十年婚姻生活卻改變了她,她雖然仍有秀麗的容顏,但因五次的懷胎而顯得血氣不足;心理上亦因追求男嗣,想當完美妻子的壓力,而累積了一股化不開的愁。
只有在她凝視著中聖的笑靨,由心里散發出母親的光輝時,才依稀看見以前那才女的明麗影子。所以連惜梅也不忍心苛責了。
寬慧一邊幫惜梅清點衣物,眼楮仍不離開中聖,深怕蚊帳不緊密,讓蚊子咬到;不然就怕一旁睡著的敏貞會壓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