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梅大概有一、二年沒看到秀子了。秀子已完全月兌離少女的青澀,身材婀娜苗條,一張黑里帶俏的臉蛋,充滿青春的氣息。
「呀,真難得遇見你,你今天怎麼有空到鎮上來?」惜梅高興地站起來說。
「我是來登記采茶女工的工作。」秀子說。
「哦?你家里不是缺人手嗎?你阿母和阿兄怎麼肯放你出來?」惜梅問。
「我弟弟和妹妹都長大了,可以幫忙家里的事,我正好趁機來賺點錢。」秀子說︰「我已經想了好多年了。」
「你和我一樣大,不是該嫁人了嗎?」惜梅說。
「我哪有你那麼好命,定了一個好婆家,一下就要變成黃家二少女乃女乃,不知羨煞多少人。」秀子笑著說。
惜梅正想回答,突然注意到遠透樹下躲了個小男孩。
「阿遠,還不出來叫惜梅阿姨,別膽小得像一只老鼠,你以前見過她的!」秀子喊道。
小男孩慢慢地由樹後走過來。他大約六、七歲,一身綴著補丁的粗布衣,光著頭、赤著腳,一雙深邃烏黑的大眼楮有禮地看著惜梅,嘴里招呼,並且鞠了九十度的躬。
這孩子既不膽小也不畏縮,看他小小年紀,行事態度都一脈沉穩,著實令人喜愛。
「他是你阿兄的大兒子,對不對?我記得他的名字還是我阿公取的,好象叫馮紹遠。」惜梅說。
「你的記性真好。」秀子說︰「阿遠從小就愛跟著我,也是喜歡讀書的。最近吵著要入公學校,我阿兄還不讓他去呢!」
惜梅忍不住多看他兩眼,並把敏貞叫過來;「把你的糖分給阿遠哥哥吃。」
綁著兩個紅蝴蝶的敏貞,很大方地把口袋里的牛女乃糖都讓出來。
紹遠最初不敢拿,秀子推他一杷,他才接受。
「這是你堂姊的大女兒嗎?」秀子問。
「不是,她是老二,老大和阿遠一樣年紀,你忘了嗎?」惜梅說。
「富裕人家的孩子,長得就是漂亮。」秀子嘆口氣說︰「你剛剛問我嫁人的事,是有不少人來提親,但都是種田人家,嫁過去仍是沒日沒夜的做個不停。而且媳婦不比女兒,情況只會更慘,一想到這些,我就不敢答應。」
「那你總不能一輩子當老姑婆吧?」惜梅從沒听過這種論調,鄉下女人一般都很認命的。
「種田人我絕對不嫁。至少要在鎮上店里做伙計的,我才甘願。」秀子很堅持地說。
惜梅用全新的眼光打量著秀子。這女孩子真不簡單,只可惜出身微寒,不然也算是有主見的。于是她說︰「以後你到黃記工作,鎮上的媒婆自會找上門來。」
畢竟是女兒家,提到親事,不免害羞,秀子說︰「呀,天色不早了,我們該走了。」
兩人這才發現,紹遠和敏貞在溪邊玩得很好。紹遠用小樁米器將沙土和水搗軟,讓敏貞搓成一粒粒的圓子。
臨行前,紹遠對那樁米玩具一直依依不舍,惜梅在敏貞小耳朵旁說幾句俏俏話。
「送給你。」敏貞听完,便用童稚的嗓音說。
紹遠又驚喜又遲疑,怯怯地看著姑姑。
「你就拿去吧!敏貞家里還有好幾個呢!」惜梅笑著說。
在秀子首肯下,紹遠道謝地接過去。
他們離去時,西沉的太陽已在溪面蕩出一層瀲瀲的金光。
哲彥要來,惜梅將短發卷好,夾上兩根花簪,露出細潔的額頭和淡淡的美人尖,更顯得眉清目秀。
她穿七白色有紅花點的新洋妝,腰束蝴蝶扣細皮帶,腳穿長襪和黑色粗跟皮鞋,小圓領上還別著一朵緞子花,看起來既時髦又美麗。
她忍不住在鏡前轉一圈,欣賞自己的娉婷風姿。接著又秀眉微蹙,她仍無法掌握見到邱紀仁的狀況,他會不會破壞美好的一切呢?
「喂,你還在發什麼呆?!」昭雲走進她房里問。
「你怎麼來了?」惜梅恨訝異。
「失望嗎?」昭雲捂著嘴笑︰「放心啦,我二哥人已在前面大廳,不會讓你白白打扮得像仙女下凡一樣啦!」
「這張壞嘴喲!」惜梅反過來羞她︰「你自己呢?又胭脂又新衣,妝得如三月桃花般妖嬌,又是給誰看呢?」
昭雲今天將頭發中分,往兩邊梳平,在耳際卷了起來。身上一襲鵝黃鈿格子洋妝,蝴蝶領和腰帶都是雪白的緞布,黑色鞋瓖著金扣,整個人嬌麗極了。
昭雲听了惜梅的話,臉一下刷紅。不用問也知道,都是為了邱紀仁。
兩個女孩打打鬧鬧來到前廳。白天不點燈,只靠往院子的門及幾塊瓦片大的天窗將太陽光射進來,當成屋內的照明設備。
她們掀開門簾,一會才適應里面的光線,坐在太師椅上的人都把焦點放在她們身上。
大伯父、祖父、哲彥和……邱紀仁。
惜梅一緊張,把見到哲彥的喜悅都忘掉了。
這位邱少爺,今日倒規矩,穿著黑色學生制服,排排扣到喉際,端坐在那里,顯出一種玉樹臨風的非凡氣質。
她不小心與他的視線接觸,很驚訝地發現,他那日輕佻玩笑的眼神已不見,取而代之的內斂、正經,甚至有些嚴厲的。
雖然她很快就把目光移開,但心跳加速,他那雙如利劍又如冰鋒般冷肅的眸子,從此印在她的心版上,久久都無法消失。
她從來不知道,同樣的一雙眼楮,竟可以化出兩種極端不同的感情及態度來。
某種難以了解的復雜氣氛,令她有大禍臨頭之感。他會不會說出她那天愚蠢無禮的行為呢?
因為壓力太大,當大伯父守川說話時,惜梅差點以為是邱紀仁在指責她。
「我店里忙,你們坐坐吧!」守川說完,先行告退。
哲彥微笑地看著惜梅說︰「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我很好,你呢?」惜梅小聲地說。
「還是關在學寮中,日夜苦讀。」哲彥說︰「我今天特別帶了我的好朋友邱紀仁來拜訪你。上次你人不舒服,沒有見到面。」
惜梅坐在門口的位置,離邱紀仁最遠。她不敢看他,只用細如蚊子的聲音說︰「邱桑,你好。」
「惜梅小姐好,久仰芳名,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紀仁說。
他的語氣毫無異樣,但惜梅卻可听出他那潛藏的冷意,似乎在替哲彥惋惜,竟有一個母老虎般凶悍的未婚妻。
「邱桑的漢語程度好象不錯,還能用成語呀。」說話的是茂青,他對這新見的後生,似有很大的興趣。
「我一直都在我叔公邱永階先生的漢學堂里讀書,到現在仍常向他請益呢。」
紀仁說。
「原來永階公就是你叔公。十多年前,裕仁天皇還在當太子時,巡游台灣,日本警察拘禁了幾百個思想危險的異議分子,我和你叔公都有分哩。我們文獄中還有一面之緣。」茂青回憶往事,激動地說︰「這些年,我們用詩社聯吟的方式,還交換了不少詩作呢!」
「是呀,我叔公也常提起茂青公,說您滿月復才學,常有慷慨激昂之作,所以特別囑咐晚生,務必來拜望候教。」紀仁說。
「他太客氣了,不外都是「無淚可揮惟說詩」的天涯淪落人罷了。」茂青說︰「大稻埕邱家可是有名的望族,興中會台灣分會,你們貢獻頗大。羅福星的抗日,蔣渭水的革命都在你們那一帶,都少不了你們邱家。」
「我叔公也說,茂青公親眼看到三角涌大屠殺,每每提起,還傷心悲憤。」紀仁說。
「只有‘慘!慘!慘!’三個字能形容。我那時才是十來歲的少年人,到現在想起仍心有余悸。」茂青深鎖著眉說︰「以後還有西螺大屠殺、台南大屠殺、雲林大屠殺,都是死傷無數,血流成河。難怪劉永福將軍要說︰‘內地諸公誤我,我誤台人。’如此淪為亡國奴,真是千古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