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這凶查某的樣子,一點都沒有小姐的氣派,說話像個婢女,怎能怪我著錯呢?!」
他在她身後說。
「你說什麼?!」
惜梅回轉過頭,那人已提著木炭往廚房去了!
她跺跺腳,今天是撞了什麼邪了?會那麼倒霉,去踫到一個瘋子!也許她真該去告他,讓他不敢再囂張跋扈、目中無人了!
帶著起伏不定的心情,她準備到寬慧的臥室,抱抱兩個小外甥女就回家。
經過長廊時,昭雲在廚房那一頭喊住她。
惜梅走近一看,昭雲正捂著右頰,臉上有痛的表情。
「怎麼啦?!」惜梅關心問。
「剛才泡茶,不小心被開水濺到的。」昭雲苦聲說。
「你泡茶又不是第一回了,還這麼不小心。」
惜梅說著,便拿開昭雲的手,那原本細女敕的臉頰,起了兩個珍珠般的小水泡,上有醬油和青草油的青青紅紅涂抹痕跡。
「我趕快回家,幫你拿些治燙傷的藥物,才不會留下疤痕。」惜梅說。
「等一下。」昭雲拉住她說︰「你先幫我把茶端到客廳去。」
「我又還沒進你家門,你就支使我啦!」惜梅說。
「不是啦!我二哥回來了,人才剛剛到。」昭雲看著她說︰「你們可真心有靈犀一點通呀!」
惜梅一听,心里慌亂,她這可不是來得太「巧」了?!她急急說︰「那我更不能幫你端茶了,我得走了!」
「拜托啦!我媽叫好幾聲了,我這臉怎麼能見人呢?」昭雲哀求著。
「自己哥哥,有什麼見不得的?」惜梅反問。
「不是啦……」昭雲支吾說,臉上有紅暈︰「還有客人啦!是我哥的同學邱紀仁。」
「哦——」惜梅恍然大悟,把聲音拖得長長的︰「是邱家少爺,要來說親事的,對不對?」
「亂講,人家只是來玩的!」昭雲頰上紅暈更深︰「好惜梅、惜梅姊姊、惜梅嫂子,就幫我一次嘛!」
惜梅忍不住被她逗笑了。她原也不是什麼扭怩的女子,端著茶,大大方方和哲彥打個招呼,又何妨?!
「好吧!你可欠我個人情喲!」惜梅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
惜梅拿起描金漆的淡青茶盤。因為用的是自家產的烏龍茶,茶葉不可放太多,得用稍燙的開水,既是重火,就以陶壺來泡,陶杯來盛。
她將茶端到客廳口,深深吸一口氣。
廳內擺著福州運來的紅木家具,太師椅、大理的桌,牆上幾幅字畫。比較有異國風味的是,帶著大銅錘的白鳴鐘及兩把日本的古劍。
她把茶放好,仍空無一人。她覺得奇怪,也同時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人似乎都在茶行里,催茶偏催那麼緊。
正要離去,門簾掀開,有人走進來。等惜梅看清楚是方才在天井中遇到的大膽刁奴時,他已往太師椅一坐,準備喝茶了。
「放肆!」惜梅喝了一聲︰「這是主人的坐椅、主人的茶,你怎麼可以亂坐亂喝!」
他嚇了一跳,等知道是惜梅時,馬上露出一副相當開心的笑容,英俊的臉帶著輕佻說︰「椅子是給人坐的,茶是給人喝的。我是人,為什麼不能坐、不能喝?」
她稍稍平息的怒火,又被激上來。但她在黃家也只是客,不好呼上叫下的趕人,只忍著氣說︰「你要坐、要喝茶,就到下人房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不懂嗎?」
「下人也是人,哪兒喝都一樣。」
他嘻皮笑臉他說完,端起茶杯便往嘴邊送。惜梅氣不過了,拿起茶盤就往他手一擋,茶杯斜傾,滾熱的茶就淋到他腿上,他慘叫一聲。
「你活該!」她帶著復仇的快意說。
惜梅回到廚房,仍十分激動,一張俏臉烏雲密布。
「怎麼啦?」正在照鏡子看水泡的昭雲問。
「你說天底下有這種人嗎?…。」
惜梅才說到一半,阿枝嫂就匆匆走進來,叫嚷道︰「三小姐,你剛才用的青草油呢?邱二少爺不小心被熱茶燙到了,需要擦一下。」
「你快拿去。」昭雲遞上小瓶子說。
「邱二少爺?」惜梅傻了眼,她結巴地問︰「你說……,你說……他現在人在客廳嗎?」
「是呀!腿都紅腫一片了。」阿枝嫂又火速離去。
天呀!惜梅捂著火燒般的臉頰,她闖大禍了!
「惜梅姊,你到底怎麼啦?像見到鬼了?」昭雲狐疑地看著她。
「沒……沒什麼。我……我回去拿一些燙傷的藥來!」惜梅語無倫次的說。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她繞著小路快步走回,內心紛亂不已,臉上的赤熱久久不散!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她從來不是那種壞脾氣、頤指氣使的女孩子,為何踫到邱紀仁,就完全失去理智,幾句話就可以激得她方寸大亂?!
這位邱二少爺也真是的,好好的衣服不穿,偏要一身灰溜溜的田莊人衫,又桃木炭、又粗魯又無文,怎怪她有眼不識泰山呢?!
其實她早該警覺的。他若是真的工人或伙計,絕不敢如此無法無大的與她爭論。他這麼有恃無恐,和她一句來一句去,她就該先問明他的身分!
如今想這些卻太遲了!他和哲彥是好朋友,以後又可能成為昭雲的夫婿,遲早要見面的人,卻有那麼尷尬的開始,她像潑婦般推他又燙他,簡直羞死人,挖個地洞鑽都不夠!
她愈想心愈涼,十分憂戚地回到朱家,吩咐伙計送藥去黃家,便悶悶地關在房內,望著一窗綠竹發呆。
去年秋天訂親後,哲彥常回來看她,兩人客氣地聊天,偶爾會提到紀仁。哲彥對他滿是贊賞,說他多優秀聰明,多有正義感。
哼!優秀聰明?她看他卻像無賴一個,粗野又輕浮!害她表現得不得體又不莊重,他不是說她講話像婢女嗎?
半斤八兩,誰也怨不得誰!
他向哲彥告狀怎麼辦?萬一他燙得嚴重怎麼辦?哲彥會一笑置之,還是因此看輕她呢?
還有昭雲……。
有人在敲門,惜梅打開一看,是大伯母。
「哲彥來看你了!」春英說。
天呀!惜梅忙對鏡整裝。他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不!不可能!邱紀仁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只曉得是黃家小姐。黃家各房小姐那麼多,他哪指認得出?!
「上個粉吧!哲彥還帶了一個朋友來,是從大稻埕來的邱二少爺。」春英又說。
什麼?邱紀仁也來了?這下子當面對質,跑也跑不掉,一定會鬧出一場風波,千萬見不得!
「哎喲!大伯母,我的肚子突然好痛,恐怕沒辦法見客。」惜梅立刻彎腰哀叫,一副痛不欲生狀。
「怎麼啦?剛剛才好好的,是不是中午吃壞了?」春英忙模她額頭及脈。
「我也不知道。」惜梅按著肚子說︰「我必須去廁所。你代我向哲彥道個歉,說我生病,今天不能見他了。」
「他難得從台北回來一趟呢?」春英遲疑著。
「我這樣,能見他嗎?」惜梅又哀叫一聲。
「好吧!我待會叫你阿公給你看看。」春英說。
大伯母前腳踏出,惜梅就從後門溜走。穿過竹林、田埂路、茶園,來到一個可俯瞰秀里鎮的小山的。
因是冬季,草木蕭條。秀里溪在山腳鳴咽著,時見時不見,沿岸有婦女在洗滌衣物。陽光反射水面,閃著翠玉水晶般的瑩潔光芒。
她是想見哲彥的。上次他回來是半個月前,眾人環繞下,也說不上兩旬話。畢業及考試在即,他夜以繼日拚著,返鄉時間必定愈來愈少;接著去日本,又隔山隔海了。
她自幼就和哲彥玩在一塊,兩人還同上阿公的私塾。他沒有哥哥哲夫的鋒芒外露,總是憨憨的。她當他是哲夫的弟弟,壓根沒想到長大後會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