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以前。」她望著窗外。
車子發動了。他又問︰「那個樓上的鄰居,是你的男朋友嗎?」
「不是。」她說。
「但他喜歡你。」他用肯定的口吻說。
「不關你的事。」月柔接著說︰「你不問我找你的理由嗎?」
他看著她曙紅的臉,聞她的玫瑰香氣,他嘴角微揚︰「不急,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
「我不想和你出動吃飯。」她連忙說。
「我卻很餓,吃金屬錳以前,我什麼都不想听。」他用不容速決的態度說。
好在的架子,月柔決心保持沉默,盡量看著窗外,不去理會他的注視與強大壓力。
車子穿過阻塞的街道,直奔郊區,最後停在一家宮燈圍繞,亮如白晝的茶苑,侍者帶他們穿梭長廊,最後來到一間監水小室,古色古香的唐風擺高,牆上各色精巧的跨國結,其中一個瓖著行草的大紅情字,特別醒目,使室內產生一各旖旎的味道。
她由「情」字轉回,踫到他的目光,差點沒听見侍者的問話。
「我什麼都不想吃。」她說,榮軒不理她,為兩人點了一堆面點和糕餅,侍者放好茶壺茶具才離去。
月柔跪在榻榻米上,想待會兒求她時再加磕頭叩首,遵行日本禮節,應該不會太難看。
「你不是喜歡節食嗎?」他喚回失神的她︰「記得以前你老不吃這個,不吃那個,說怕胖怕油,現在還是嗎?」
她不是來敘舊的,所以並不答腔。腦中仍不由想起以前兩人一起共食的情景,見他手忙腳亂的泡茶,曾和外婆學點茶道的月柔,忍不住說︰「我來,好嗎?」
一接過茶壺,月柔就後悔了。因為榮軒正趣味盎然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好吧!要看表演就讓他看個夠!
月柔專心一志起來,那種茶道中的柔美禪定及自然婉約的功夫全在優雅輕巧的手指動作中,她想起日本淳和天皇「散懷」詩中的四名,是外婆教她的︰「幽徑樹邊看敬沸,碧梧蔭下譫琴諧。鳳凰遙集清千慮,躑躅歸途暮始回。
默念著,心澄靜下來,順利完成。
「我一直想從你身上找出十年前的影子。「他看著她若有所思︰「但似乎愈來愈困難。
你十七歲的時候就和其他女孩不太一樣,不是黎音所說玫瑰或蘭花,而是一種清靈的混合體,最接近的名詞大概是天使了。現在我卻不知該如何去形容,有沒有‘長大的天使’這樣的說法呢?」
仿佛又回到從前,他為她念著美麗的詩句,聲音令人迷醉!不,他已不是十年前的榮軒,甚至榮軒也是假的,她不能再掉進陷井里。
「我今天不是來吃飯或聊天的。」月柔一股作氣地說︰「我是來替我小叔求情的。」
「哦。」他頓了一下︰「我以為你是代替你女乃女乃來的。」
「她都已經心髒病發作住院了,對一個快要燈枯油盡的老人,你還要怎麼樣呢?」她難過地說。
「我父親也是心髒病發,而且死了。死在四十八的盛年,是不是更讓人遺憾呢?」榮軒的話由喉中迸出。
「我女乃女乃為這件事早已受盡折磨,悔恨多年了。」月柔說︰「難道你不能原諒她嗎?」
「除非我姐姐、父親能再活過來。」他冷冷地說。
月柔暗吸一口氣,和他談話實在不容易,她仍試著︰「你明知道,人間有很多錯誤是無法彌補的。」
「無法彌補,就要償還。」他盯著她說︰「你又為你小叔求什麼?他一個大男人,連親自來的膽子都沒有嗎?」
「他想來,但不能來。」月柔說︰「我知道你不會放過他。但他太太剛生下一女兒,才七天大,就有嚴重的心髒毛病,急需手術。如果你現在毀了我小叔,也等于斷了他女兒的生機……」
「這樣,我的報復不就更完美了嗎?」他望著杯子,不為所動。
也許是這幾天壓力太大,她一下失去控制︰「鄭榮軒!這是一個無辜的小生命呀!你連她也要趕盡殺絕嗎?」
「我比你更懂得什麼叫無辜的生命!」他對她吼道︰「當我將我姐姐從梁上抱下來的時候,當我父親死在我懷里的時候,我清清楚楚看到,你見過吊死的人嗎?你見過猝死的人嗎?他們的臉是痙痛苦扭曲的,即使七孔流血、魂魄散盡,仍不瞑目,因為太恨太不甘心了。」
月柔捂住嘴,欲嘔的感覺又來了。她來不及說一聲,就沖向廁所,在馬桶上干嘔了好久,她才想自己一天都是空肚子,但惡心感老不散。
馬桶內只有一些膽汁,她恍惚看見一灘血水,是她親手扼殺的孩子,她甚至連他的形體也湊不出,多可悲呀!榮軒說他懷抱著死亡,她卻身上帶著死亡呀!
有人在外面叫著,一位女侍走進來很著急,以你發生什麼意外了!
月柔謝過她,努力清理自己。打開廁所的門,榮軒仍在那里,一臉焦慮。
「你還好嗎?」他說。
「我沒有事。」她回答。
兩人回到小室,餐點已在桌上,她實在沒胃口,榮軒強迫她吃,說她蒼白又虛弱。
「你不必關心我,」她疲倦地說︰「我只想知道,我求你,有用嗎?」
「你吃了這碗面,我才告訴你。」他堅持著。
爭辯無效,月柔只好不甘願地拿起筷子,面的鷳味道,一下子勾起她的食欲,沒多久竟一口一口吃光。
「我吃飽了。」她將碗一推︰「你可以說了吧?!」
他看她良久,像捉老鼠的貓,在她以為只是耍她時,他突然開口︰「如果我說,你求我有用呢?」
月柔以為自己听錯了,她不敢相信地問︰「你願意放過我小叔?」
「這由你來決定。」他不動聲色地說。
「我?」月柔完全不解。
「是的。我放過了他,你拿什麼交換?仇恨之心無法輕易平息的。」他眼眸緊鎖著她。
「我除了花圃花坊,什麼都沒有。而這些也是屬于盛南的,我能有什麼可以交換的呢?」
她幾近絕望地說。
「我不要花圃花坊。」他一字字地說︰「我只要你。」
月柔太震驚了,腦中一片空白。
「我要你搬過來和我一起住。我已經準備了一棟房子,你只要把衣物帶過來就夠了。」
他用談生意的口吻說︰「我們不全要在同一個屋檐下,還要同睡一張床……」
「同居?」她終于能思考︰「當你的情婦?」
「隨你怎麼說!」他依然態度冷靜︰「反正我們要在一起,出雙入對,我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為什麼?是為了羞辱沈家嗎?」月柔咬著牙︰「我告訴你,那是沒有用的,沈家根本一點都不在乎我!」
「但畢竟是沈家人,流著沈家的血。」榮軒語氣強硬︰「你不是為沈紹揚來求情嗎?放過他,總要有另外一個人付出,不是嗎?」
月柔好想扯下他臉上那個面具,也顧不到揭舊瘡疤的痛苦,她忍不住說︰「十年前你欺騙我、羞辱我、利用我來為你姐姐報仇,難道這些代價還付得不夠嗎?」
提到過去,他也無法再冷靜,他目光灼灼地說︰「還不夠!你逃走了,不是嗎?逃到日本、美國那些不知名的鬼地方!十年來,如霧縹緲,現在你終于回來了,正是我們做個了結的時候!」
「我不會再讓你愚弄我了!」她顫抖地說︰「我再不是當年那個愚蠢無知的小女孩了。」
那個月柔並愚蠢無知。「他低低地說︰「她溫柔純真、百依百順,愛得忠誠,愛得細膩,像個天使……」
「夠了!我不要再听了。」她用手拼命捂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