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為什麼?」冷慧凡突然開口,雖說仍裝出冷若冰霜的樣子,但聲音微微顫抖,顯示了內心的激動。「為什麼獨留下一斗明珠?可是與主人辭去‘代理鬼王’之位有關?」
「慧凡姊!」姬水柔難得的花容失色,足見她多麼驚訝,連「姊」字都隨口而出。郭冰岩一向厭惡無血緣之親的人搞姊姊妹妹那一套,世事無常,有朝一日姊妹變仇人,該有多可笑!所以,她只也在私底下尊重一下比她大的冷慧凡!
她真有勇氣!姬水柔心底暗暗佩服,又不免擔心主人的反應。
冷慧凡雙眉緊鎖,似已若有所悟。
一直背對她們的郭冰岩,緩緩轉過身來,黑袍隨風飄動,一張鬼面猙獰的凝視雙姝,七情不動的冷聲道︰
「因為,我要金元寶。」
冷慧凡震動了一下,因為她的猜測被證實了。
姬水柔也震動了一下,因為主人的坦白。
而鬼面男子已在回答後立即消失了蹤影,只余陣陰笑聲旋蕩在黑夜里。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台聲細細,秋千院落夜沉沉。
宋•蘇軾《春宵》
這詩是寫給有閑情逸致的人欣賞的。春天的夜最美,花兒散發著清甜的幽香,月色柔如水,月陰朦朧,所以詩人認為就是短短的一刻,也抵得上千金。
「狗屁蘇東坡!你給我千兩黃金,我把一刻春宵的光陰賣給你,看你換不換?」
在舊房子的灶間,負責為小姐燒洗澡水的丫環冷翠,一邊添柴薪一邊詛咒著,要是她有千兩黃金,今天她也是一位小姐,有人替她端洗腳水。
「阿翠!」忠嬸不知何時來到她背後,手里端著兩盤剩菜。「你又在念什麼東西,還不快把水燒熱了,端到小姐屋里。忙完了,再過來吃飯。」
「沒看見我正在做嗎?我又沒偷懶。」冷翠嘀咕著,站起來伸個懶腰,一眼看見母親手上拿的剩菜,忍不住又皺眉道︰「娘,我跟你說過好多次了,菜煮好後,為我們留一些在廚房里,不要全端出去,你看,又要吃剩菜了。」
「這是規矩,你懂不懂?這兒不比山莊,沒有大廚房和小廚房,我們能夠跟主人同吃一鍋菜,你還不知足?」忠嬸老早看穿女兒的心事,她一生安分老實,不希望女兒做非分之想。「相當年我和你爹窮得要餓飯,六、七歲的你天天哭著要東西吃,瘦得像一根草。現在你好東西吃慣了,忘了肚子餓的滋味,不知道惜福,還嫌剩菜不好,呵,這些剩菜若拿到鄉下你舅舅家,不曉得有多寶貝,這頓留到下一頓,不舍得全吃完。」
冷翠拿指頭塞住耳孔,低嚷道︰「你念夠了沒有,娘?在山莊里你念,來到這里又念,你要是真懷念鄉下的苦日子,可以告老還鄉啊!」
忠嬸豈會被激倒,刺出回馬槍︰「也好,我跟你爹商量一下,就帶你回鄉下訂親,看是李家的大牛還是……」
「打死我也不要!」冷翠像是被老鼠咬到,大嚷大叫。嫁給髒兮兮又黑漆漆的種田人,光用想的,就覺得受不了。
「你小聲點。」忠嬸不安的望向門口。
「怕什麼?就算我把屋頂叫翻了,她也听不到。」冷翠反而更大聲,像在跟誰挑戰似的。「那個冒牌千金總不會到灶間來吧?」
「誰是冒牌千金?」冷忠突然冒了出來,懷里抱著一捆柴火,原來他在後面柴房,難怪她們沒注意到。
「沒有啦!」冷翠對不苟言笑的父親有幾分顧忌,左右言他︰「我跟娘在聊附近的一些人,談天而已。」
「你可真閑。」冷忠斥道︰「水都滾了,你還站在這里嚼舌根?沒看過比你更懶惰、不中用的丫頭!」
冷翠最氣父親這點,隨時不忘提醒她是「奴才的女兒」——再卑微不過的一個丫頭!他們老夫婦自個兒當奴才當上癮了,也要女兒做一輩子奴才?
冷忠的老家在一個很偏僻的鄉下地方,從早忙到晚,由春勞累至冬,遇上老天垂憐的時候,一年收成繳稅後勉強能吃飽,可惜這種好日子並不多,時常處于半饑半飽的狀態,鄉下地方沒什麼副業可以補貼家計,若不幸來個什麼旱災、水患或蝗蟲過境,真是欲哭無淚,餓死人毫不希罕,人命根本不值錢。所以在日子實在不好過的時候,有人就到比較繁榮的城市當長工或僕婦,賺些工錢寄回家鄉。冷家也是其中之一。
忠嬸先到城里來投靠一個表姊妹,那里張正顏、張師涯父子所興建的「愚目山莊」即將完工,正需大批奴僕,忠嬸很幸運的得到一份工作,不但每天三餐都可以吃飽,還有新衣服穿,做了半年,干脆求總管成全,把冷忠和女兒冷翠一起接來工作,從此老天爺愛下雨或不下雨都不必他們來操心了。一轉眼,在張家已是元老級的奴僕啦!
冷翠由一個傻呼呼的鄉下小丫頭,來到花團錦簇的「愚目山莊」,簡直像到了另一個世界,足足過了半年,才適應大宅子的生活,慢慢地,她逐漸月兌胎換骨。第一次在鯉魚池旁乍遇張師涯,他正在讀一本詩冊,緩緩的自她身旁走過,雖然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但從那時候起,她就偷偷仰慕張師涯,甚至幻想自己長大後能嫁給他,成為「愚目山莊」的女主人,衣錦榮歸的回老家炫耀!雖然她的夢很快就碎了,不多時,張師涯迎娶江庭月入府,且在往後的十年間陸續納了六位小妾,不過,冷翠還是期待成為他的第八房小妾。
江默嬋是江庭月同父異母的妹妹,姊妹相差十歲,由于父母的早逝,江庭月婚後不數日,張師涯便派人接默嬋入府,待她適應山莊的生活,開始接受名門閨秀的教育。因為年紀差不多,冷翠被選為默嬋小姐的伴讀,雖然只是在一旁磨墨、伺候茶水,卻在先生的清讀間,也學會了識字,甚至在默嬋小姐背不出書時,她可以偷偷在心里幫她補上。冷翠第一次意識到,她比默嬋更適合做一位千金哩!
由于江默嬋是靠裙帶關系才飛上高枝當鳳凰,所以私心里,她總是酸溜溜的稱呼默嬋是「冒牌千金」,很遺憾自己沒有一個美賽西施的姊姊,提攜自己做那張府的千金,甚至,姊妹共事一夫也是一則佳話。
長大後,冷翠發現自己的容貌勝過默嬋,美人心一高,再不把年輕的男僕看在眼里,一心等張師涯來發覺她這朵奇葩。更令她心情好過的是,發生了「那件事」,她相信張師涯即使想過要把默嬋納為己有,也非打消念頭不可。
雖然只是伴讀兩年,冷翠已不是普通丫頭,她看過張師涯讀詩冊,為了有機會親近他時也有對答如流,令他對驚艷,她很用心的買來幾本詩選詞集,有空閑就拿出來背誦,早已滾瓜爛熟,就等最好的「時機」來臨。
可嘆的是,她至今仍在等待。
可恨的是,江默嬋突然遷出「愚目山莊」,搬到這所舊房子居住,還選定他們父女三人跟來伺候,狠狠的擊碎了她攀龍附鳳的美夢。
假使她知道,指定他們父女過來伺候的不是江默嬋,也不是江庭月,而是二房女乃女乃金照銀,她非大吃一驚不可。
金照銀何許人也?金元寶的異母同胞大姊。
在蘇杭一帶,張家若是首富,金家少說也排得上第四或第五,如同金元寶所言,富得流油!比起金照銀的強硬靠山,江庭月只算得上是小家碧玉,怎麼張師涯反而迎娶江庭月為正室?其內情頗耐人尋味。不過,當年確實由張正顏主婚,明媒正娶而來,因此,江庭月的地位是無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