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樵的兩眼眨也不眨的盯著那瓶花看,像那瓶花有多好看似的,黑決明看在眼里,暗暗稱奇,喚一聲︰「林姑娘。」沒反應,再喚一聲,她仍是眼神呆滯的盯著花看,他這才弄明白,她是因為精神緊張,又不敢東張西望,才盯住一件東西穩住心神。
別說筱樵緊張,自比心似古井水的丁勤花,像是有誰投石入心湖,一顆心噗通噗通地狂跳著,似鄉巴佬頭一遭進城,不但看得眼花繚亂,又怕教人看穿是一名老土,當下眼觀鼻、鼻觀心,可心里緊張得要命,怕出錯,怕丟丑。
昨天傍晚本該抵家的,卻莫名其妙成了石園的客人。黑決明帶人撿回他們三只落水狗,馬傷蹄,車輪壞,丁勤花再沒力氣和他爭,傲骨不是傲在這種時候,於是大方地接受他的好意,吃一頓飽飯,睡一場好覺,醒來後陽光乍現,彷佛昨天的欺人之雨只是老天爺的一場玩笑,予人不真實感。
早餐不但豐盛,而且熱呼呼的,姨甥倆吃了有生以來最飽足的一頓早飯。想到家道中落,吃得這麼好似乎有些罪過,筱樵還想偷偷藏兩個鮮肉包子給來弟,但被丁勤花一個凌厲的眼神阻止了,到現在還覺得可借。
不知道來弟怎麼樣了?她好擔心。
黑決明招待三人人府,財伯被帶去佣人房,丁勤花和林筱樵被帶至一問客房。吃飯、睡覺全在房里,不曾見到主人。問來弟在哪兒?女婢只回說︰「那位姑娘病了,主人請了大夫來看她,叫你們放心。」她們想看看來弟的病況,女婢只是搖頭,說沒主人允許,不敢擅自作主。後來她們實在累了,只有任其自然。
今早,用過膳食,主人傳見,請她們在花廳等候。
昨日精神不濟,一直待在房里,沒有心思注意石園的繁美,如今發現它除了有深宅大院的氣勢,兼有雕梁畫楝的精致,一片自然,毫無暴發戶造作之俗氣。
丁勤花和林彼樵畢竟是沒見過世面的平凡女子,忽然闖入上流階層,難免自慚形穢,產生不自在和緊張的感覺。
黑決明眼尖,輕聲提醒她們。「主人來了。」
石不華寬袍博帶,衣著不尚華麗,人品俊秀,觀之和藹可親,但屋里的人自他踏進花廳開始,便屏氣凝息,一時落針可聞。
他神情輕松,眉宇間卻自然流露出強者的氣勢,使人敬畏。
他面露微笑,一雙銳眼卻毫不留情的將她們打量得透徹。
他的風度瀟灑飄逸,眼中充溢著活力與智慧,像是一位自幼富貴的青年公子,但是,同時也在觀測他的丁勤花,卻可看出這是一個深沉難以捉模的男人,他的來歷絕不單純!她也見過幾位含著銀湯匙出生的富家公子,知道在順境中長大的人不可能年紀輕輕便擁有這麼犀利的一對眼眸。
他很快便收斂了眸光,精神奕奕、爽朗地笑說︰「家居簡樸,兩位莫要嫌怠慢。」
主人自謙,客人不免客套兩句。
生活上、歷練上的差異,使彼此的話題沒有交集,只能說一些來桃花村投親的因緣和漫不及義的社交辭令,似乎兩方都在等待某人,等待某種突破。
石不華心想,來弟倒是沒有說錯,她的姊姊果真是十分美麗的少女,難怪她言語間有點自憐自卑,但是,這種美麗已不能感動他。
他喜歡來弟,說不出為什麼,就是喜歡她。
「林姑娘,」他開門見山的詢問筱樵。「令妹來弟患有頭痛癥,這是與生俱來的痼疾,還是什麼原因所造成的?」
「不是先天的,」筱樵心虛的看了丁勤花一眼,她本想瞞著。「這兩年才突然發病的,仔細推測,是自先父去世後,來弟偶爾就會發病。」
「可有吃藥?」
「曾看過幾位大夫,都診斷不出病因,只開了一些止痛藥。」
石不華在內心推敲一番,又問︰「在何種情況下容易發病?」
「不清楚。」筱樵無奈嘆息。「先母臨終曾有交代,要保護來弟,使她生活安全無虞,讓她精神愉快,感覺有人在愛護她,這樣她就會好的。很慚愧,我的能力有限,照顧不了來弟,才使得她昨日又發病了。」
「孩子,這怎能怪你呢?」丁勤花和一般人一樣,均是同情柔媚可愛的林筱樵多一點,本能的愛護美人兒多些。至於同樣是無依孤女的林來弟,由於先天條件恍不上姊姊,所以她所得到的關愛自然有限得很,何況來弟沒病的時候精神倒好,話也多,半點不如筱樵溫柔听話,令人心生憐惜。
「阿姨,你也看到的,來弟真是太瘦弱了。」
「這也不能怪你啊!來弟這孩子麻煩多、問題多,你能照顧她到今天也不容易了,這麼難養的孩子以後還有苦頭吃呢!」
黑決明揣摩主人的心意,無非想多了解林來弟,於是以半挑釁的語氣訕笑丁勤花。「有苦頭吃?怎麼,你會虐待小孩?」
丁勤花狠瞪他一眼,昂首道︰「丁家沒有吃白食的人,人人各司其職,來弟自不例外,而且,她已經不是小孩子……」
石不華眼中精芒一閃,這時,來弟跑了進來。
「筱樵!」一陣香氣襲來,姊妹倆歡喜重逢。
「來弟,你還好吧?」她上下打量妹子。她穿的仍是昨日那身衣服,已洗燙得乾乾淨淨,連鞋上的污泥也一並刷淨。來弟一穿上鞋子就感覺到,有人幫她補上一層新的鞋底。她心里非常感激,心情自然特別好。
「我沒事。我不記得我有吃藥,病卻自己好了,原來我整整睡了七個時辰(十四小時),醒來已是早上了,方才我一走出院子才發現的。」來弟像喜鵲般拉著姊姊滔滔說著,偶爾咳嗽兩聲,自己也不以為意。
林筱樵笑著听完,低聲道︰「你一定是睡得太沉,有人喂你吃藥也不知道。」她可沒忘記昨晚婢女曾告之主人延請大夫之事,牽了來弟的手,一同走到石不華身前,鄭重的道謝,說了好些感激的話。
「姑娘太客氣。」石不華淡淡回了她一句。
膳食送來,用一個大托盤盛著六只碗碟,一碗雞肉粥,三碟小菜和兩樣甜食。花廳原不是用膳之處,石不華不理會這些小細節,引領來弟坐在他面前吃飯。
「趁熱吃吧!若不合胃口,我命人重新再做。」
來弟瞧得呆了,她不曾吃過這麼豐盛且精致的早飯。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他還擔心她吃不慣,太奇怪了。
「我說過,我初到桃花村,你是我第一位客人,意義自是不同。」他可以不必解釋,卻想要為自己不合理的行為找一個道理。「再說,我的馬莽撞嚇著了你,引起你舊疾復發,我有責任照顧你,直到你痊愈。」
「你為人真好。」來弟率直的說︰「你真是一個大好人。」
他悶咳一聲,想到自己的出身。「大好人」一詞听來可真刺耳。
來弟舉筷時看姊姊和阿姨面前只有一杯茶,躊躇著。
「我們都吃飽了。」筱樵告訴她。
「這麼說我是睡晚了。」她挾一塊甜糕吃,甜而不膩,口感極佳,邊吃邊道︰「原來睡覺也能治病耶,昨晚我還很難受,今天可全好了。」咳了兩聲,又問︰「我是不是替石園帶來很多麻煩?」
「不,是添了一些熱鬧。」黑決明以總管的身分說。他覺得主人未免太任性,拋下大小姐施琉他不理不睬,甚至到現在還不聞不問。他曾自請去鎮上迎接她回來,石不華居然說︰「別管她,要來的自己會來。」無奈只有退下。他看得出主人對來弟姑娘很特別,他對女人少有耐心和恩寵,對來弟卻特別好,即使丁勤花和林筱樵也感覺得到。太明顯了,光是一頓早飯的內容就大有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