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另起一座較小的藏書樓,是主人靜心及辦公之處。
雨後,落英繽紛,觸目狼藉,只有秀竹碧翠欲滴。
舒心樓中一切準備就緒,女僕的總管慶嫂已侍立門側。她素以任勞任怨、處事公平、對人謙卑為主人所激賞,黑決明將她從某官家挖過來,果然連石不華也挑不出毛病。其實,面對一位精明厲害的主人,哪個僕人敢不謙卑呢?
不過,把女僕交由慶嫂來訓練,的確很令人放心。
她是懂事內斂的婦人,即使瞧見高高在上的主人懷中抱著一個衣衫襤褸、神情像個迷路羔羊的小泵娘,她也沒有一絲驚訝。直至看清小泵娘精神萎頓地躺在他懷中幾成半昏迷狀態,她這才流露出一點母性,關懷的問︰「是不是先為小姐換下濕衣裳?」
「嗯。」石不華直接登樓,慶嫂尾隨在後。
「火盆燒得正旺,熱水也準備好了。」
來到里側的一間斗室,門窗密閉,中間擺著好大一個澡盆,燒起的火爐使屋內溫暖如春,驅散來弟身上的寒氣,教她微睜雙眼,慢慢綻出了微笑。
「小心伺候著。」
不知何時,她被月兌光了衣物浸泡在熱水中,感到很舒服、很安全,陶醉地閉上了眼楮,神智緩緩滑入了夢鄉。
慶嫂笑著搖頭。「好個天真無邪的孩子,這麼放心的待在一個男人家里,絲毫沒有女性自覺,果真是小孩子。」
目前的問題是,林來弟該穿什麼?
她當然可以拿一件小女僕的衣服給她,但石不華的態度使她不敢任意作主,他對這孩子太特別,沒原則可依循。
石不華正換好衣裳,面對這問題也挺傷腦筋的。
「你有什麼主意?」
「府里剛買進兩個小丫頭,個子比小姐大些,勉強可以將就。」
穿丫頭的衣服?石不華不喜歡這主意。
「她現在怎麼樣?」
「在澡盆里睡著了,臉上還帶著笑。」
石不華听了,心里很快活。「好一個教人操心的孩子,不是嗎?」語似埋怨,實則寵愛,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取我衣袍給她裹上,小心伺候著。」
慶嫂力持鎮定。「是的,主人。」
男人大都忌諱自己的衣服被女人穿過,因這顯得有失體統、尊嚴。在官家待過的她更能深切體會這點,收拾衣物時千萬小心不可讓女服壓在男服之上。
石不華是個絕對自我、人格獨立之人,他有他的一套準則,世俗規範理所當然被他丟到他的準則之後。
第二章
林來弟開始恢復了知覺,感到一切都很新奇。
絲綢繡花的被面模起來很舒服也很陌生,身下躺著的不再是硬幫幫的木板,而是一層褥墊,令她感到像幼年時躺在母親懷抱中一樣的誘人香甜人夢,她還嗅到一股淡淡的、使人心神安寧的香氣,這不是花香,她說不出是什麼,她從未聞過。她慢慢坐起身來,透過薄紗帳朝外看,想著這一定是夢中幻境。
她可清楚看到床緣雕著細致花紋的床欄,從沒听過,更沒見過有人在床欄、床頂刻鏤美麗的圖案,這不是夢境又是什麼?
她又閉上了眼楮。
「從來美夢易醒,我再躺回去好了。」
她真的再一次蒙頭大睡,卻有人偏要她回到現實世界。
「來弟,你不餓嗎?」一個低沉而溫暖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假如你醒了,先起來吃些東西,把藥服下,再繼續睡吧!」
紗帳被鉤起,林來弟听到似陌生又熟悉的聲音而睜大了眼楮。一只手掌溫柔的貼在她額上,滿意的說︰「退熱了。這位李郎中倒是位良醫。」她已經看清楚,在她面前的是石園的主人石不華,還有一位中年婦人和兩名丫頭侍立一旁。
「我在什麼地方?」一開口,方覺口乾舌燥。
一杯香茗適時送至她面前。
「好香的茶,」一口接一口,非常好喝。「這是什麼荼?」
「杭州的珠蘭香茶。」
「是以珠蘭花制的荼嗎?」這香茶她連听都沒听過,只覺得有股淡邈的蘭花香。她知道茶葉不便宜,爹在時,偶爾買些茶葉未回來,都寶貝得很,平常鎖在櫥櫃里,遇有長輩或好友來訪才拿出來待客。有一回,她生病了,等病好後,爹特地泡一蓋碗茶給她嘗鮮,她覺得有些苦澀,並不好喝,爹又叫娘開櫥櫃取出糖來,拈一小撮添在荼中,馬上變得好喝了,這成為她最美好的回憶之一。
「這麼好喝的荼是怎麼做出來的?」入口絲毫不覺苦澀,很潤喉。
石不華倒不嫌她問題多。「撿出最好的春茶和珠蘭花或茉莉花、薔薇花一同埋在地下,過段時間取出即成。新茶葉最能吸收氣味,可以培制出各種香荼,也有人拿新鮮的荷葉包住新茶葉,使茶味含蘊荷香,亦是一奇。」
「真有趣。」
香茗人喉,口齒生津,但在來弟心田里,世上再也沒有比爹爹親手泡給她唱的那杯甜茶更好喝了。
因為難得,才顯得珍貴。
「那又是什麼?」她指著幾上一只金色怪獸,一縷輕煙從它嘴里逸出,這味道便是她方才百思不得其解的香氣。
「那是麒麟,肚月復中空,里面燒著沉水香。」
「為什麼呢?」
「什麼為什麼?」他居然有耐性回答她的童言童語,除非他看錯,慶嫂眼中滿是驚訝。
「為什麼燒香?」
「你不喜歡?」
「不是的,很好聞呢!只是不懂為什麼要燒香。」
「在濕冷的天氣燒一爐香,可以去除潮濕霉味,才不容易生病;在夜里點上一爐香,可以安神,正宜讀書。」
來弟听了連連點頭。這人真有學問,佩服,佩服。
「香爐都是做成麒麟狀的嗎?」
「不。各種禽與獸的形狀都有,像鴨子、狡倪、寶馬、臥牛。」
「狡倪又是什麼?」
「獅子。」
來弟眼楮一亮。「我見過,有人在家門口擺兩座石獅子。」
「不錯,正是那玩意兒。」
「你家有嗎?我可不可以看一看?」她有點怯怯的問。她似乎太多嘴,要求太多了,他大概沒見過比她更煩人的客人吧?!
「自然可以。」他一點也不覺得麻煩。「如果你能下樓用膳,我便教人取出家中所有的香爐,任你玩賞。」
「好啊!好啊!」見他仁慈,她膽量倍增。「阿姨和筱樵一定等得很急了,等看完香爐,我們就要去投靠舅舅,恐怕再也沒機會見到這些好玩的東西。」
「石園的大門隨時為你而開。」他心里居然有點不舒服,來弟不傷懷沒機會再見到他,卻遺憾少見一些好玩的東西,他石不華竟比不上一個香爐?
算了,小孩子嘛,自然好奇新鮮事物。
「你們好好服侍小姐,引她至花廳。」
其實不待他吩咐,下人眼皮活,主人看重誰,自然對誰加倍殷勤,即使這位客人所穿的衣服比她們都不如。他多此一舉,主要是讓來弟安心受人服侍。
「石……石大爺。」
石不華頓腳,回身,挑眉作無聲問。
「你真是一位大好人,謝謝你及時伸出援手。」
他的表情好生古怪,彷佛生平第一次听見有人這樣說他,倒有些不自在。片晌,他清了清喉嚨,才找到聲音說︰「很高興我能幫得上忙。」轉身走了出去。
他是不高興嗎?來弟看不懂。
來不及讓她多想,三個女人已將她包圍住,像對待無助的嬰兒般服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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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竺瓶中插著應景的花卉,瓶下有木刻的瓶座,花形簡練、格高韻勝,看不懂的人會覺得不夠花團錦簇,看得懂的人會覺得愈看愈有味道,暗贊一聲︰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