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我就當他們死了。」
事實上,再也沒有人見過她悲嘆身世。
不過,在成長過程中,從親戚們斷斷續續、遮遮掩掩的談話中,雪釵因常膩在母親身旁,沒人去認真她一個小孩子,所以听了不少,還跑去告訴花靈,炫耀自己的本事。
原來岳引宏是非常有魅力的男子,大家都說比岳引商漂亮十倍,而且人又聰明,可惜就是不認真,喜歡新鮮,一連換了三所大學,結果沒等畢業就和年紀比他大的女人結婚了。听說那女人是跳舞的,跳哪一種舞呢?雪釵一直搞不清楚。總之,這兩人因為彼此的喜好新鮮而結合,生下一女後不久,李雲雀走了,有人說她跟了別的男人,淪落到舞廳去,也有人說跟著外國舞團到世界各地表演。答案每次都不一樣。至于岳引宏呢?岳引商說他早料準他不是肯安分的人,遲早死在外頭沒人哭!
可是,花靈並不感激呢,反過來掃她的興︰「我不想知道他們的傳說故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你這人,最沒心肝了!」
明白自己的來歷,失去了美麗的幻想,花靈如何能不傷感呢?誰要一雙背後遭人指指點點的父母?
花靈是渺小的,沒有可與雪釵相媲美的條件,是讓她羨慕過一次︰「我好想跟你交換名字。岳花靈,花靈--這名字一念出來,就足以教男生神魂顛倒,詩情畫意,好有氣質的樣子。」
這樣沒腦筋的話,听的人只有微笑而已。
如果生命中的個體可以交換,花靈非常樂意作岳雪釵。有神氣的爸爸作靠山,又有媽媽可撒嬌,還有個在當兵的哥哥好炫耀。岳家的富有與權勢,使她活得理直氣壯、順順心心,有誰會喜歡做岳花靈呢?
雪釵才不去管這些呢,她是明麗光鮮的,屬于人上之人的大三日語系系花,仿佛生來就是要享受生命的,沒有太多空閑站在別人的立場發出同情之聲,何況她不以為花靈過得比她差,只是被管得嚴一些,再加上個性保守,才顯得較為孤僻。
在電視新聞播放立法院鬧事消息時,你一定常見到這樣一個人︰個頭粗粗壯壯,一張大臉,獅鼻闊口,聲若宏鐘,極具權威相,可以赤手空拳對付圍堵他的其他立委。對了,他就是岳引商,花靈的伯父。
在夏天開始時,花靈還鄭重的先征求他的意見,看是否要她去他的公司或事務所幫忙?
而當初勉強讓她去請大學,卻規定她選擇家政系,學習做一個「好女人」的大忙人,自開春以來,頭一回有空正視她︰「你長大了,又有了很好的學歷,我的責任就是替你挑選一位好丈夫,然後我對你的教養責任就算了了。」
「大伯!」人生才剛開始,正可以逐漸喘口氣說話的時候,他要她結婚?
「難道你不想結婚嗎?」
「太快了,大伯。我想出去工作一段時間,然後……」
「放屁!你是想談戀愛,自己找對象,什麼工作?掛羊頭賣狗肉!」岳引商以對付政敵的渾厚有力的聲音震住她︰「你可別忘了,讓你上大學是有條件的,就是不準交男朋友,必須听我安排。」
花靈悲憫地想到︰伯父這輩子都不曾原諒過我父母!
他嘴上大談民主政治,其實一腦門的士大夫階級觀念,花靈的父母無疑是辱沒家聲的罪人。一個敗家子和來歷不明的跳舞女郎所生的女兒,流的血不再純種、尊貴。最可恨的是,還不負責任的將教育女兒的義務推卸到他的身上。
在伯父母面前,她完全沒有發言的立場,即使心有不甘,也無處可逃避。在她的生活中也找不出一個可以互相知心的朋友,岳引商的權柄包括限制她的行動,害她不時自我懷疑︰我的身上真有那樣顯眼的壞因子嗎?他如此苛刻地局限我的生命,是害怕我重蹈父母覆轍?
或只是單純的想控制我?
很自然的,雪釵成了她最常談話的對象,因為她懂得「听」話。雪釵有一點脾氣跟郝思嘉很像,那就是談話的內容若不以她為中心,很快她就要不耐煩起來,說出令人難堪的話了。只有在她心情奇佳的時候例外,比如熱戀時。
獲得新的愛情,使雪釵容光煥發,美得像一株盛開的玫瑰,相形之下,花靈宛如孤影自憐的水仙。
「你怎麼啦?干嘛一天到晚悶悶不樂的。」雪釵邀她︰「明天我約了一票人去海邊玩,你也一塊來怎麼樣?」
「有男生嗎?」
「當然有。」
「那我不去了。」
花靈情願在家看書,也不想再看大伯的臉色。
「岳花靈!你少沒出息好不好?男生又不會吞了你,怕什麼嘛!」
雪釵有時真的很討厭花靈的沉靜,一副世事不與我相干的神態,真令人氣結。沒辦法!
家里不是沒有空房,老爸卻堅持她們合住一間,表面上是熱鬧點,其實岳引商的目的是想女兒監視花靈有無男友。
可是雪釵才不做這種無聊事呢!她曾得到很慘痛的教訓。有一年夏天,她突然異想天開,偽造一封男生寫給花靈的情書,捉弄她一下引以為樂。再也想不到引起一場大風波,害得花靈被岳引商痛打一頓,拿她無恥的父母所犯的罪加諸于她身上,罵她「賤種」!
雪釵被嚇壞了,一直不敢說出真相,心中卻不免抱憾內疚,所以當她心情好時,就會想對花靈好,平常也不會用對付男生的那一套拿來欺負花靈。
她一直纏著花靈,花靈只好告訴她︰「大伯要我相親結婚。」
「相親?跟誰?」
「不知道。」
「哦,所以你在煩惱,因為不知道對方是圓是扁,有沒有少只胳臂缺條腿?」雪釵當這是好玩的事,咯咯吃笑。「沒問題,我去幫你打听。」
「跟誰打听?」
「我媽啊,她一定知道。」
「如果可以的話,請伯母幫我跟大伯說,我不想太早結婚,我想工作。」有了工作就有收人,假以時日再不需仰人鼻息,可以搬出去獨立,花靈的心為之熱切。「拜托,雪釵,我真的不想現在結婚。」
「好,我去說。」
※※※
繆華裳正準備到婦女會,忙著化妝打扮。
雪釵使盡水磨工夫︰「媽--告訴我嘛!」
「你真煩人,不能等我回來再問嗎?又不是要你嫁,你急什麼!」
「好,我不問。那你答不答應不逼花靈早嫁?」
「誰逼她了?」繆華裳不由得變貌變色,氣轟轟的道︰「花靈這樣說的嗎?你叫她來,我跟她講……」
「不是啦,媽咪,是我說的。換了我也不喜歡一畢業就結婚。」
「有什麼辦法?你爸爸決定的事,反對也沒用。」
「爸對花靈也太嚴了。」
「這要怪她自己命不好,你爸這樣做也有他的苦衷。」繆華裳不免也有感慨。「其實不只你爸擔心,我也擔心。看她一天夭的長大,容貌一天比一天更像當年那個壞女人,每次見到她那張臉,我心里都會有疙瘩,害怕舊事重演。她早嫁出去早好,將來發生什麼事,也跟我們沒有關系。」
「你講明白點嘛!」
「總之,你叔叔和那個女人都不是好人,花靈在咱們家二十年,虧你爸爸管得嚴,沒出任何差錯。但將來的事誰料得準?還是早早把她嫁過去,作了別姓人,省得我們再擔這副重擔。」
雪釵捉住話柄,追問︰「別姓人?你們找好對象了是不是?」
「你呀,就是太精靈了,將來非找個壞婆婆管你不可。」
「哎喲,媽媽咪,你不心疼死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