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坐在她的床邊,因為一整天的看顧而累壞了,趴在她的手邊小憩,沙發旁邊也倒了三個睡得歪七扭八的弟弟。老二手上還拿著關于凌鷹的文件,因過度的疲倦使得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大概慕容仍在住院,于是老四也沒回家,在兩個病房來回地跑著;至于最活潑的老六,此刻在沙發上睡得四腳朝天,努力地想把沙發上的其他的哥哥踹下地板,讓自己睡到更大的空間。
在這個房間里惟一醒著的是老爸。他臉上的疲憊不在話下,但他硬打起精神,在閱讀書籍的同時不斷地注意著床上的軀體,生怕她真的會出什麼事。她看得出老爸神情中有深厚的自責,她心底一陣陣地泛疼,老爸不需自責的啊,她會走上這條路都是她自己的選擇,為什麼在她這麼任性行事後,老爸仍舊認為是他的錯?
一切都是她的錯……凌艾荷深深地吸了口氣,突然覺得老爸在這一天里蒼老了好多,他臉上的光彩和威嚴不見了,眼角的皺紋更顯出老爸其實不如他外表看起來那麼年輕。他的一生幾乎都是為了這個家付出,從來沒有說出一句抱怨的話,就算兩個人在公司的爭吵有多麼的尖銳,然而最後他總是因為對她的疼愛而退讓。她有這麼溫暖的家庭,反倒讓她害怕得知自己有多麼的自私。
「你仍然決定不回去?」閻月不禁蹙眉。他見她最後這幾個鐘頭一直呆坐在這里,沒有移動、也沒有說上半句話,像是知道死期將至的死囚,平靜得異于常人,「為什麼?你已經……」
「找到我生存的目標?」凌艾荷幽幽地嘆口氣,「我也明白,但是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這是第一次,我對我自己作的抉擇游移不定。」
閻月跟著蹲在她的身邊,百思不解她到底有什麼好猶豫的,「你到底在猶豫些什麼?」她的時間當真不多了,再不到一個小時內,她若沒有回到她的軀體,那麼她就會凝聚成一團靈體,永遠也回不了人世,「你想要平凡,你當然可以得到平凡的人生,但是若你連爭取都不爭取,你怎麼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凌艾荷扯了扯嘴角,淡淡地掃進他冰綠色的眼眸,里頭盛滿對她的焦急,「你說得沒錯,想要的不一定可以得到,但是不爭取就絕對得不到。」她返回人世是可以得到她想要的生活,但是他呢?兩個人就此在時間的流逝里淡忘彼此,她找到個男人嫁了,為那個人生孩子,然後等著老死後再度與他相遇?她能擁有他的時間僅是在她死後的這段時間?
「既然明白,那麼你為什麼……」閻月煩躁地吁了口氣,試著別用太過嚴厲的語氣和她說話,「艾荷,告訴我,你究竟在想什麼?」
凌艾荷又沉默下來了,她改看著自己的軀體,兩方的思緒在她的心里掙扎著。她想回去,但是她又舍不得他,情況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未曾想過自己在游離于生死之間的時候,居然會對他感到不舍……
她靜默了好半晌,閉上眼輕聲地問道︰「你真的希望我回去嗎?」
「是的。」閻月篤定地回答。否則他這一天來為她的努力全都白費,她不該變成游魂的,在她的生活里仍有許多美好的事物等著她自己去發現、去體驗,她不該在這麼光輝燦爛的年紀時成為無主的孤魂。
她的心里多想听到他不願讓她回去,起碼那有幾分代表他是在乎她的,但听到他肯定的回覆後,凌艾荷的心緊緊抽痛著,疼得使她幾乎不能呼吸。她暗暗地深吸了好幾口氣,克制自己別將心痛表現在她的臉上。她在乎他,但是在他的心里,她只是個尋常的靈魂,只一天短暫的交集,他又怎能明白她的心里在想些什麼?
他用行動和言語告訴她生命的可貴,卻未曾說明自己在他心中佔有多少地位,看來是自己自作多情吧,凌艾荷緩緩地睜開眼楮,訝然地發覺自己的雙足已經呈現半透明的狀態,隱約可見下方的地板,她垂著眼瞼,將所有的情緒藏在睫下,「閻月,告訴我,如果我不回去,我會怎麼樣?」
「你的會步向死亡,而你的靈體形態逐漸消失,只留下你的意識在人界飄泊,若幸運的話,直到你應該壽終正寢的那一刻,你才有權利接受另一個新生命的安排。」閻月據實以告。
「如果不幸呢?」幸運的話,她的意識仍能在人間,那麼最壞的結果又是什麼?
「魂飛魄散,你的靈體永遠不復存在。」
她聞言淡淡地搖頭輕笑,「又是‘存在’的問題嗎?」為什麼人要刻意去強調自己「存在」的問題呢?如果不存在,那麼是否代表了來到這世上毫無所獲?
她毫不在乎的態度引起閻月的怒氣,他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肩,強迫她抬頭正視他,「艾荷,我不是開玩笑的,生命是不能開玩笑的事情,我不希望你因為現在的低落而放棄了返回人世的最後機會,那麼會讓你後悔的;我要你回去,你已經剩下沒多少時間了,再不回去,你連最後的希望都沒有。」
凌艾荷愣愣地瞅著他,「你為什麼怕我回不去?我回不回去對你都沒有影響,不是嗎?」
「你實在……」閻月氣急敗壞地狠狠搖了她幾下,「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竟然在作你自己這一生中最大的決定是如此愚味!你為什麼不回去?別再輕忽你自己的重要性了,你的家人一直等著你醒過來,你的人生等你自己去開創,還有你的夢想呢?那些難道都只是你隨口胡謅給我听的謬論?」
凌艾荷深蹙著眉搖頭,「我沒有。」
「那麼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做個孤魂野鬼,你認為很好玩?」閻月的聲音嚴厲得仿佛是她初見面的那個人,他的全身充滿了怒氣,連身上的黑袍也在他的怒意下不住地翻飛,「凌艾荷,你不愧是最冷酷無情的女人,連對你自己都能那麼冷血!」
他的話狠狠地在她的心上插上一把利刀,凌艾荷喉中發出怪異的聲響,像是嗚咽,也像是野獸受創後忍痛的低咆,她毫不考慮地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咬住他的肩頭,淚水頓時盈滿了她的眼眶。
「別再咬人了!」閻月猛然地甩開她,她有若突然失重般地滑落在地。他瞪著低垂著身子緊縮成一團的凌艾荷,眸中淨是對她的憤怒與失望,「我錯看你了,你不值得得到別人的拯救,你連你自己都不想救了,誰都幫不上你的忙。」
凌艾荷死命地咬住唇,克制全身別顫抖那麼厲害,她的淚珠不爭氣地滾落頰邊,但她散落的發遮去了她的面容,讓他看不見自己疼到麻痹的淚水。
閻月靜靜地瞅著她,感覺自己的心為她那脆弱的模樣而噬痛著。他為什麼會在乎這麼一個連她自己都不在乎的女人?在她決定殘忍地對待她自己之後,他為什麼又比她更在乎她的生命?相處一天,說沒感情是假的,他看過她的武裝、她的堅強,她其實在心底想熱愛生命的心,甚至是她所有的脆弱……
如今她卻令他如此傷心,理智告訴他別再插手了,她的生命該由她自己決定,他自始至終只能是個旁觀者,他不能干涉她對自己生存與否的選擇,但為何他覺得他不能不關心,因為她是如此的特別。
兩個人之間沉默了許久,而凌艾荷的身體幾乎有一大半已經轉為透明,眼看著她就再也沒有回到身體的希望了。凌艾荷連連深吸了好幾口氣,不讓他猜出她正在哭泣,她緩緩地沿著牆站起身來,仍然低垂著頭,恍若無聞地輕聲問道︰「閻月,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希望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