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閻月揚了揚眉,著實想不到她會用「可怕」來形容他。他的笑意未減,在一瞬間漾過一絲可以稱之為「寵溺」的謎般溫和眼神,「也是你說對了,我是個可怕的人,而這個‘可怕的人’打算帶你去做些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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苞著閻月進到醫院的另一間病房,凌艾荷頓時明白他所謂「可怕的事」究竟是什麼,她的臉剎那間轉為蒼白,泛冷的寒意直直地襲上她的脊梁。先前溫暖的感覺不見了,她望了望閻月的背影,他身上的黑袍下擺莫名地翻騰著,有如黑天使的羽翼,張牙舞爪地向她宣稱他的身份。
是啊,她怎麼忘了?忘了他是一名死神,忘了他正是終結生命的執行者。凌艾荷將視線移至病榻上的人影,隨即被緊緊地抓住了視線,無法移開。巨大的白色綿被幾乎淹沒了蜷在床中央的瘦小軀體,那是一個約莫六歲病入膏肓的小男孩,消瘦得幾能見兩頰凹陷下的顴骨,由他蒼白的臉色和身旁的儀器看來,誰都能明白這個小男孩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小男孩並不是孤單的,床邊有個女人坐在一旁,面容憔悴而絕望,看來是小男孩的母親。她正翻閱著報章雜志,但看得出她的心思仍掛念在小男孩的身上,不時地轉頭望著熟睡中的男孩,她的眼里承滿擔心。整個病房只听得見機器運轉所發出的心跳測試聲,還有在病房里揮之不去的陰沉。
凌艾荷猛然地後退,想逃出這間病房,但閻月卻像背後長了眼楮般地阻止了她,僅是單手精確地拉住她的手腕,令她想跑也跑不了。她拼命地甩著他的手,甚至考慮咬他,但他只是回過身來,直直瞅視著她不發語。
「這就是你說的‘可怕的事’?勾這個可憐小孩的魂魄?這就是你帶我回醫院的原因?」凌艾荷的聲音帶著顫抖,她望進他冰綠色眼眸的深處,不再存有她看過的友善,翻攪的僅有初次相見時他那逼人的危險氣息,冰綠色的寒冰眼眸有著她死前凝視過的冷酷和淡然。
「為何你可以冷淡的面對自己的死亡,卻不能面對他人生命的結束?」她的反應之劇烈頗出他的意料之外,不知她究竟為了什麼而如此驚慌?
「放開我!」凌艾荷狠狠地啃住了他的手臂,意圖使閻月放手,但他不僅沒有作聲,反而將她拉進他的懷里。她渾身發著顫抖,緊閉雙眼不去試想待會兒有個年輕的靈魂將步入冥界的旅途。
「你究竟在害怕些什麼?勾魂會引起你重溫死亡的過程?」閻月費力地壓下她的掙扎,結果肩上才被她咬過的傷口再度受到攻擊,他暗咒地忍了下來,支起她的下顎強迫她正視著他,「看著我,告訴我你為何恐慌。」
「不要!」凌艾荷睜開眼,為她無效的掙扎氣憤難當,「我不要看,我的死亡是我的決定,然而他和我不同,誰都可以感覺得出床上的小男孩用盡全力想活下去的人卻必須無助地任人擺布他的命運!」
閻月擰起眉,「不是擺布,這是讓他惟一從痛苦中解月兌的辦法。」她的反應令他想起另一個人,那個永遠在地獄最底部痛哭的勾魂使者……
「解月兌?呵,什麼叫‘解月兌’?我不懂!」凌艾荷死命地搖著頭,「讓他不再為他的生命痛苦叫解月兌?讓他的家人接受他的死亡叫解月兌?這些都不是!他若想死就不會帶著這些機器和病魔掙扎奮斗,對他來說,死亡不是解月兌,那是一中種進入恐懼的起點,他的年紀甚至小到無法理解死亡!」
閻月瞅著她,她的歇斯底里似乎將藏在內心深處的某部分當成在病榻上的男孩,她仍然無法真正的面對死亡。他緩緩地舒口氣,「人各有命,也許你不認同,但在天地間都有它固定的時間,有人長壽、有人短壽,這並不是公平的事,也非所有的神祗都能掌控。因為有死亡,人們才能知道生存的可貴,珍惜回憶和股起勇氣迎接新的誕生,若無法接受死亡,既是無法接受生命。」
「我不要听你說這些大道理!我只看到一件事實,就是他想活著!」凌艾荷難以理解地望著他,頻頻搖首,「為什麼你不能了解呢?在他想存活的同時,你用什麼樣的心情去結束他的生命?認定他只是生死簿上的一個名字,時間到了,他也必須毅然舍下所有他熱愛的事物,奔向另一個新旅程?這太天真了!」
驀然地病房里的機器發出警訊,床上的小男孩身體開始不自然地抽搐著,他的母親驚慌地按下呼叫鈴,緊緊地抱住小男孩輕搖著,緊接著所有的醫生、護士沖進了病房,緊急而有效率地做著急救的工作。
「時間到了。」閻月冰綠色的眼眸轉為幽暗,他緩緩地松開了她,而凌艾荷反倒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身軀的顫抖加劇,陷進無端的恐懼中。閻月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再逼她,「你走吧!我明白你即使已經面對了死亡,仍無法面對死亡真正存在的事實。」
凌艾荷听話地離開病房,她的最後一眼是目睹醫生拿起電擊器,而測試小男孩心跳的機器鳴起了長而不間斷的聲音……
她蜷在病房外走廊的一角,緊抱著雙臂抑止自己渾身的冰冷和顫抖,試著忘掉那個與她素昧平生的堅強男孩。她哽咽了下,低低地啜泣起來,不能阻止她突然發覺自己無法和命運搏斗的無助感,只能任自己撲簌簌的淚水在她的雙頰邊漫開……
第六章
12︰50PM
凌艾荷就這樣蜷在那里,雙手抱膝茫然地直視著前方,微濕的眼睫看得出她方才的哭泣,她封閉在自我的世界里,為她所見到殘酷的事實駭然。為了保護她自己,她將自己鎖在重重的、自認為安全的殼中,也鎖在抹之不去的悲哀里。
閻月望著她,但她對眼前的景物視而不見,仿佛他不存在似的,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在她面前蹲了下來,「再這麼下去,你會變成地縛靈的。」
凌艾荷還是沒有回答,僅是對他的說法微微地擰了擰眉,像是終于發覺一只討厭的蟲子在她面前嗡嗡叫似的,她用著十分鄙睨的口氣發話,「滾開。」
閻月定定地瞅著她,發覺他竟然沒有辦法帶著她離開那個封閉的世界,她一直認為那個世界是安全的,卻不明了其實她的處境正如站在懸崖邊,只需一點微風,她的安全世界便會脆弱而極易碎裂。他的心莫名地緊緊揪了起來,如人類想表示親密和安撫的動作,伸開手將她攬進懷里。
凌艾荷沒有任何反抗的動作,僅是淡淡地在他肩頭說道︰「我會咬你。」為什麼他的懷抱那麼有溫度?死神會有體溫嗎?一個可以奪走人類靈魂的死神體內流的血應該是冰冷的啊,那才可以不顧情感地奪走一條熱愛生命的靈魂。
「有過幾次經驗,我倒習慣了。」如果咬他可以發泄她的憤怒,那麼他樂意讓自己的身上多幾處傷口。
凌艾荷短短地笑了聲,象征性地在他肩上咬了一口隨即放開,毫無一絲力道可言,她低垂著眼瞼,想將他推開,「你不該把你的同情和憐憫浪費在我的身上;我不值得同情,該同情的是那些應該得到別人同情的人。」
「什麼樣的人才是應該得到同情的人?」閻月緩緩地反問,濕潤的語調听不出他的問題其實相當的尖銳,「努力過卻沒得到收獲成果?太過堅持卻將原來目標迷失的人?或者是總將自己處于弱勢,不自覺向別人苛求同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