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音笑了一聲。「我不知道要說什麼,老方。」
要她親口咒罵這個詭異家族?因為他們莫名的源頭,所以她汝音終其一生都不該得到普通女人的幸福嗎?
老方沒理會汝音略顯不理智的反駁,繼續說︰「爺本來也會像他的父親一樣,一輩子都要當個沒有表情、沒有情感的人。可他在無之變那次,破了大戒。他救活了一名敵軍。」
汝音一愕。「敵軍?」
「那敵軍其實是牡國從巫州地方上征招來的民兵,巫州與荒州就在鄰邊,戰事就發生在他們村莊附近,那村莊再過去幾里,就是牡軍的扎營。我軍趁其不備,進攻那一帶,戰況激烈,而那民兵不知是如何獨闖中軍,冒死刺了爺右臂一刀,爺的手傷便是那時造成的。」
汝音想起裕子夫總是發抖、拿不穩東西的右手。然後她又看到了他那隱忍一切疼痛,教人心疼的表情。
「那民兵最後被亂刀砍死。當他們清理戰場的時候,他們發現有一個孩子在搖著他的父親。原來那民兵是因為想阻止我軍繼續前進,避免波及到他的村子。」
汝音瞠大眼。
「我還記得,爺一邊抽著藥煙,一邊面無表情地告訴我,那孩子一直搖著他父親,哭著要他醒來,說他很餓,要他回家吃飯了。」老方苦笑著。「其實爺他們也是很容易看透,只要看眼楮您就可以知道他們真正的情緒是什麼。」
「那,那後來呢?」汝音不自覺地關心。
老方定定地看著她。
她倒抽一口氣,心里好像已經知道答案了。
老方說︰「爺,用自己先祖駁傳下的血,那會讓死人復生的血救活那名敵軍。他破了家族的大戒,救了天命已盡的生靈,因此他的眼楮便病了,時不時就酸痛,要看遠方的東西,也很吃力。」
汝音低下頭,她覺得心里有股莫名的情緒在翻騰。對他的一切,她還是沒辦法無動于衷。
老方又說︰「爺他也因此被判了軍法,卸了軍職。他被遣回京中,大家都避他如瘟疫蛇蠍。最後還是貴都堂請他出來做官,任了這三衙使……」
「好了,老方。」汝音短促地喝了一聲。「不要說了。」
「夫人……」
汝音沙啞地說︰「你說了這些又如何呢?我現在還是被他趕走了。我曾經想要和他在一塊,因為我知道他留在城里是必死無疑,像他這樣厭惡戰爭的人根本沒有派兵,他騙了貴都堂,可貴都堂不會放過他。我想要留下來和他一起面對,可是,可是他卻讓我看到了事實……」
老方靜靜看著她悲傷的樣子。
「對,他熱愛還未出世的生命,他熱愛所有的生靈,可我這個妻子在他眼里什麼都不是。我只是他為了保護他孩子的工具,我留在那兒只會危害到他清穆侯家的後代。那好,我現在如他所願走了,我也承認自己不知好歹,竟然以為自己可以得到他不同一般的眷顧,可以生死相許、患難與共,但原來這些都是妄想……這些錯我都認了,可老方你……你為什麼還要對我說這些?你希望我怎麼想他?即使他這樣對我,我還是要覺得他仁慈嗎?」
「夫人,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希望您知道爺是這樣的人……」
汝音激動得無法自已。「我跟他不一樣,我只是普通人,我可以逼自己什麼都忘記,如果你們都希望我這麼做的話,我會。可你跟他都不要奢望我,會在心意被那樣踐踏後,再因為這些故事對他另眼相看。」
說著,汝音的頰上滑下了眼淚。
「他的神聖,跟我無關。」她說出連自己都覺得殘忍的話。
「夫人……」老方嘆了口氣。「我只是希望夫人不要一輩子懷恨爺。這樣您終生都不會好受。」
「夠了!」汝音大叫,然後將自己縮在角落。
老方嚇了一跳。
汝音喃喃地說︰「你再說下去,只會讓我更討厭自己……求你不要說了……」
討厭自己為什麼不能堅持到最後,陪著自己深愛的丈夫一起赴死……
原來這些激動並不是因為無法原諒對方而起,而是厭惡自己的無能為力。
老方明白了這點。但他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照著裕子夫的吩咐,離穰原城越來越遠。
最後,他難過地苦著臉。「對不起,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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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如山的北麓,有一處叫「玉園」的地方。
那里植滿了像玉一般青翠的礦石柱,每一根柱皆有一個成人高,柱群遍地就像一座森林一般。
但那不是玉,玉不會在夜晚發出這般詭譎妖媚的幻光。若日夜浸入在這層幻光中,不但會被迷惑心智,甚至會將正常的人給逼瘋。
所以這處玉園看似是個賞玩之地,其實是軟禁犯了重罪官員的地方。
裕子夫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場會是在這里。
他獨坐幽室,四周的窗欞都透著這凝滯的幻光,他必須閉著眼,調穩氣息,才不會被迷去神智。
在閉上眼的晦暗世界中,他腦海里看到的都是汝音,他的妻子。
他好想知道她是不是已經順利抵達窮州穩城了。
通往窮州的路途崎驅,她的身子受得了嗎?
他不甘將她驅得這麼遠,遠到好像一輩子都見不到面了。可不驅走她,他根本無法想象善良的她被這一切波及的樣子。
既是夫妻為什麼不能同甘苦?我為什麼要被蒙在鼓里,什麼都不知道?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擔心,不能留下來和你一起受苦?或為你解決問題?我不懂,我不懂你在想什麼……
不知道有沒有那麼一天,可以讓她知道,他听到這些話的真正感受——
其實在這張面無表情的臉底下,他很是高興,他很不舍。
我再也不喜歡這座城市了,因為這座城市有你,你弄髒這座城市,弄髒我的回憶,我不會再回來了,不會了!
玉園這兒又濕又冷,他抱著右手,忍不了這蝕骨的酸痛,他不自覺申吟出聲。可他自己很清楚,身體的疼再怎麼蝕心,也比不上自己深愛的人說出的話。但這都是他咎由自取,是他該受的懲罰……
在二更的更鼓響起後,他听到腳步聲。
不一會兒,幽室的門被打開了。
「來人,把窗子都給遮起來。L是貴媛安的聲音。
「睜開眼楮。」貴媛安命令道。
裕子夫張開眼,冷冷地望向來人。
斌媛安把雜役驅了出去,走到裕子夫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你這什麼意思?」貴媛安問。
裕子夫斜視著他。
「為何沒有出兵?」貴媛安問得有些急。
裕子夫說︰「你很意外?師兄。我也很意外,你竟沒有殺我。」
「你覺得我需要你來憐憫嗎?」貴媛安像受辱一樣惱羞成怒。
「不是憐憫,師兄。我只是……希望你能回頭。」
斌媛安瞪著他。
兩人對峙了好一會兒。
最後貴媛安呼了一口氣,壓抑著聲音說︰「三更的時候,我會撤掉所有監兵,你走了之後就永遠不要回來。」
看著裕子夫,貴媛安邪笑一聲。「我不屑跟你這種人斗。」
「你還是要稱王?」
「當然。我不可能收手。」他收手了,那貴蔚怎麼辦。
「你這樣只會稱了士侯派的野心。」
「殺了你,才會稱了他們的心。」貴媛安往門口走去,專制地中斷對話。
臨走前,他又警告道︰「我回來的時候再看到你,就真的會殺了你。所以你最好給我走得遠遠的。」
斌媛安走後,幽室安靜得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