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漢子嗚嗚抽泣地退下後,寶康仍舊保持著微笑,輕著聲音,這樣告訴傳察︰「傳叔,施點恩惠,他們做事自然更勤快些,對你更是死心塌地,這便是馭下的手段,明白嗎?你太直硬了……」
傳察尷尬地笑著。心想,他可不像當家,說著無情的話,還能笑得這般溫和自然。
而沒听到這些話的外人,看到當家慈藹的笑臉,還以為他又加了些福利給那漢子呢!
招娣便是這群天真單純的下人之一,她小孩般的心思只簡單地想著︰她的當家是個愛笑又溫柔的大好人!
于是,她整理了一下衣裝,手上的抹布也迭得整整齊齊的,然後鼓起勇氣,靠到了那個角落。
她還沒出聲,當家就已先瞥到了一團鬼鬼祟祟的影子……
他本來不想理會,以為她只是想過來擦擦桌子,便轉回頭去。
可他又猛地察覺什麼,往她臉上一瞧——
招娣倒抽了一口氣,緊張地屏息著。
當家注意到她了!
當家看到她了!
他沒像剛剛他對男僕一樣,好親切地喚她過去,溫柔地問她有何貴事。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出聲。
招娣渾身輕顫,皮膚泛起疙瘩。
沒想到,當她的主子定楮看人的時候,眼楮會睜那麼大,而這眼楮一旦失去了柔和的彎度,果真就是炯炯然的……
不過招娣覺得很奇怪,當家為什麼要這樣熱烈、執著地看著她呢?
傳察發現寶康的怪異,便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招娣。他皺起眉,低斥道︰「干啥?還不快去做事。」他就怕這樣,當家賞了一個僕人甜頭,其它人便也嘴饞了,他得替當家擋下這些貪婪的家伙才行。
招娣回了神,趁著當家還在看她的當下,趕緊說︰「當家,我、我是招娣,那個,有一事相求……」
傳察翻著白眼,伸手要去轟走招娣。
但寶康卻止住了他。「傳叔,你先讓一讓。」
傳察忙說︰「當家,這等事我處理便可……」
寶康做了噤聲的手勢。「其余人都在看,你別嚷嚷,記得我方才同你說的話。」然後,他看向招娣,親切地笑了。「這小僕佣要和我說話,我得听听。」
听了這聲響應,招娣簡直感動得五體投地。剛剛那漢子說要做牛做馬、犧牲性命,也一定為當家效勞,這話絕對不假。因為除了這樣激昂的話,她也沒有任何句子可以表達對當家的敬愛,招娣是真的體會到了。
傳察只好板著臉,退到一旁。寶康則抿著笑,舉起手,向招小貓小狽一樣的,把招娣給招到身邊來。
招娣一高興,紅了臉,蹦跳著來到當家身旁。
「當家,是這樣的……」她開口要說。
「欸,等等。」他和藹地問︰「我有個問題想先問問你,行嗎?」
「喔,可以啊!」招娣直率地答。
于是,寶康的手指挑了挑,要她更靠近一些。
招娣想,當家好像要同她咬耳朵,她便乖乖地彎子,將小巧的臉蛋往當家那兒靠去。
看著那頰上自然又可愛的暈紅,寶康笑開了嘴。這燦爛的笑容,連招娣的魂都被勾去了。
當家的牙好白、好美……她呆呆地想。
然後,她听到當家用他那沉穩又不失暖柔的男性嗓音,吐出問題——
「為什麼男人的那個,要叫『小鳥』?」
啊!當家連咬字都這麼清晰,話都說得那麼字正腔圓,這口音真好听,讓人如沐春風,引得人一陣舒服的輕顫。能跟這樣的人說話,簡直是人生一大享受……
不過,他問了什麼問題啊?
招娣後知後覺地愣怔著,抬起身子,呆傻地看著當家。
寶康依然維持著他的招牌笑臉,等著這小僕佣的回答。
「請問……」招娣傻傻地問︰「那個是哪個?」
寶康的眼楮笑得好彎。「你知道的,就是男人的命根。」
「喔,那個啊。」招娣一時忘了羞怯,加上當家的笑容總讓人松懈這層偽裝,所以她只是順著直覺,就給了回答。「其實我也不知道耶,我住的巷子里的人都是這樣叫罵的,說男孩子不乖,就要把他的小鳥給剪下來喂魚。我自己猜啦,大概是男孩的那個很像鳥的長嘴巴吧……」
「喔,原來如此。」寶康呵笑一聲。「謝謝你,我一直很好奇這個問題。」
「不客氣。」招娣再應。
然後,兩人對看了一會兒。
招娣的表情依然這麼傻,寶康的笑臉依然這樣無懈可擊。
思緒逐漸回籠,招娣的眼楮眨了眨。
等、等一下!
為、為什麼當家要問她這個問題?!
而她竟然還答得這麼理所當然?
她一抬頭,就看到傳總管憋笑的表情,雖然,他應該也不懂當家為何要問她這問題。
招娣的臉更加紅了,不只紅了頰,連耳朵、額頭、脖子都紅了。
而當家竟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眯著眼,細細地打量著她。
「喔,對了。」寶康拍了一下額,苦笑道︰「你不是有事要同我說嗎?抱歉抱歉,來,我听著呢。」
招娣已經羞窘得連話都不知怎麼說了。
「啊,不過我還有個問題,想再問問招娣……」可寶康卻又想起了什麼,再打岔道︰「你真的看過象嗎?象的鼻子真的跟男孩的……」
當家還不願放過她啊?!
「停——等一下!當家!」招娣強扯著笑,語無倫次地叫著︰「我突然想不到要說啥事了,糟,廚房還忙著,我先去干活了。哈!再會——」
「不,招娣,等等,我還想多同你說說話啊……」
「我真沒事了,當家,沒話說了……」
「招娣,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啊。」寶康還是好親切地說著。
招娣終于招架不住,哇哇大叫,慌著反身要跑,卻絆到了凳子跌在地上。最後,連滾帶爬地逃出了這宴客大廳。
寶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後一臉滿足地又喝了一碗姜茶。喝著喝著,還因為喉頭仍滾著笑,被辣嗆了幾口。
看著寶康這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傳察覺得很稀奇。
當家是個常常將溫溫的微笑掛在臉上的人,喜怒哀樂苦,都是這樣的表情,外頭的人或是這宅里的護院奴婢,都沒法辨別出當家現下的情緒如何,甚至常常被那副笑臉給迷惑了去。沒人見過他同哪個親密的友人閉門談過心事,因此更沒人知道他的心里想著什麼。只有在這宅子服侍了幾十年的傳察能分辨出一二,關鍵就是那一串掛在當家手上的念珠。當那念珠開始轉動的時候,他便知道,當家的心里正擱著煩人的事。但看著他內斂得宜的笑,又會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現在當家笑得這麼開朗,他真沒看過呢。
也不知他為何要這樣鬧人家,他和那小僕佣認識嗎?
發現傳察在瞧他,寶康咳了一下,又掛起溫文的淺笑。「很有趣的家伙,是不是?」
「呵,是啊。」的確,能讓當家這樣開懷大笑的人不多。
接下來,寶康又回復在商場上的精明模樣,同傳察交代了一些事,過了一刻鐘,便笑著招待赴宴的客人們,應酬直到深更。
這宴席是制式的、無聊的、乏味的,他只不過是想利用這虛假的對話與形式,以及一些些對福百發號無傷大雅的好處,緊緊地抓住這些商人的心。往常,他是擅長掌握這樣的場面的。
不過今晚,寶康卻偶爾失了神。
他想,原來那個女孩叫做招娣。
招娣、招娣、招娣……他在心里默念了好幾遍。
念著念著,便覺得這名字挺可愛的,很像長不大的小貓小狽,讓人想一直擁在懷里,細心呵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