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揚的琵琶樂音吱刮一聲,明顯走了音,孛古野皺起濃眉。
這個笨蛋,她看不出來厄魯圖命令她彈曲是給她機會嗎?故意彈錯曲目也就罷了,還又慢拍又走音的,全然沒展現出這支曲子該有的壯烈曲風!她真以為烏焱國朝廷里沒人會砍掉她的小腦袋?
他微側過頭,瞥見杜海棠紅得不太正常的臉蛋,忽然明白了。她摔了熱水,又不願意使喚奴僕,最後一定又是汲冰冷的井水洗臉,連手指也凍僵了。
真是笨蛋!
孛古野一口飲盡婢女斟上的溫酒,決心不再理會別扭的她,轉向鐵蘭解釋道︰「興戰總是勞民傷財,再說南夏國幅員遼闊。我軍長驅直入,未必佔得了便宜。」
「三殿下計量得是。」杜興邦忙接口道。
「這麼說,你是肯擔任議和副使羅?」厄魯圖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
與南夏國的戰事打了十多年,雖然烏焱國連戰皆捷,獲得不少土地,但也犧牲了許多士兵,因此朝延主和派與主戰派向來斗爭激烈,而像杜興邦這種降臣夾在中間最難做人。若是傾向主戰派.于情于理說不過去;若是偏向主和派,又教人懷疑他們心懷舊國,隨時可能出賣烏焱國。
因此厄魯圖一個眼神,杜興邦立即跪下,「臣惶恐!」
「沒什麼好惶恐的,只要說你肯是不肯。」厄魯圖說。
「皇上瞧得起微臣,肯將此等重責大任交予微臣,微臣自當肝腦涂地,竭誠以報!」
「倒不用你肝腦涂地,只要你忠心為國也就是了。」厄魯圖意有所指地掃了杜海棠一眼,「南夏國宰相石翰,你可認得?」
「是微臣舊時好友。」‘
「此人腦筋太死,轉不過來,你跟著渥爾多去,可得好好勸勸他。」
「微臣遵命。」
「父皇的意思是青州無險可守,疆界難明,最好是以大汝嶺為界。」
大汝嶺以北至青州,肥田沃土綿延數幾百里,南夏國皇帝再昏愚,也絕不會割了這塊地,但若不應承,隆慶皇帝怪罪下來,可不是他擔得起的。
杜興邦無奈,只得拱手道︰「微臣謹遵聖命。」
「你瘋了嗎?以大汝嶺為界!你為什麼不勸皇上雙手將江山奉上算了!」杜海棠突然開口喝斥,清脆的聲音響徹大廳。
眾人聞言均是愕然。
被女兒當眾指責的杜興邦—見她正氣凜然的臉就害怕,仿佛見到了死于非命的爹娘和妻子,一時無語。
孛古野則是臉色鐵青,怒道︰「國家大事豈有你插嘴的余地!」
杜海棠站起身,「你們談的是我們南夏國土地,而我是南夏國子民,比你們這些蠻子和降臣更有資格管!」
「你——」
「孛古野。」厄魯圖阻止他開口,轉向杜海棠問道︰「你就是那個不食不言的凌海棠?」
「你知道我?」杜海棠微感愕然。
他不只知道她,他還知道三皇弟對她很「照顧」。
厄魯圖勾起一抹神秘的笑,走近她身邊,「听說海棠是南夏國名花,過了揚水不開花,過了庸關不成活,而你能活著到上京,實在是很難得呀!」
此話殺機已現,孛古野也站起身,「皇兄!」
厄魯圖抬起手,再次阻止他開口,彎子,對著杜海棠道︰「本王確實很想叫南夏國皇帝雙手將江山奉上,已成為烏焱國了民的你倒是教教本王,該怎麼做才好?」
杜海棠聞言大怒,「臭賊蠻了一—一,」
「大膽!」孛古野搶在厄魯圖之前開口,「來人,將她押下去!」
廳外侍衛听令,立刻沖進來架住杜海棠。
從來孛古野不管如何氣杜海棠,頂多也只是罵罵她而已,不曾叫人縛住她,杜海棠自然是被嚇了—跳,杜家其余三口人也是臉色大變,杜嫣柔甚至嚇得哭了出來。
「孛古野哥哥,別抓海棠姐姐呀!」
孛古野回眸,見她哭了,不禁略略地皺了下眉,倒是厄魯圖溫言笑道。
「你先別慌。你孛古野哥哥說了要押下去,可沒說要押去哪,這‘押’可以打入天牢,也可以送回房里呢!」
見心思被識破,孛古野狼狽地紅了臉,只得接口說︰「當然是押入天牢!」
杜海棠沒去過天牢,不曉得天牢是何等可怕的地方,她只曉得這孛古野真不是個君子,逮著了機會便想惡整她。
孛古野瞧見她眼中的憤恨,心頭莫名地一陣冷和疼,蹙眉道︰「還不快押下去?」
「遵命!」
侍衛扯了杜海棠出門,杜興邦心里著急,卻也不敢當著兩位皇子的面為她開口求饒,只得看向鐵蘭公主。
鐵蘭公主會意,輕聲說道︰「她還只是個孩子……」
「本王自有分寸。」
怕只怕厄魯圖不肯善罷干休。孛古野的眉幾乎打成死結。
厄魯圖自然沒放過皇弟臉上精彩的表情,笑了笑道︰「被她這麼一鬧,什麼心情都沒有了。孛古野,咱們還是回宮吧。」
「不留下來吃個便飯再走?」鐵蘭公主有些著急,怕杜興邦好不容易到手的差使會這麼飛了。
「不了。」厄魯圖忽然想起一事,轉向杜興邦,「你明日退朝後到清雁宮,本王再與你詳談。」
「微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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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匹拖著皇家寬敞華麗的馬車,踏著閑散的步伐,在大雪紛飛的上京街道緩緩而行。
馬車內,孛古野三度張口欲言又三度合上嘴。
終于在他第四度張開嘴時,一上車便開始閉目養神的厄魯圖睜開了眼楮。
「有話對我說?」
孛古野一愣,「沒、沒事。」
「是嗎?」厄魯圖笑著道︰「那個凌……凌什麼來著?」
「凌海棠。」
「你說該拿她怎麼辦呢?」
「皇兄,這事怪不得海棠,她也是受害人。」
「哦?怎麼說?」
「都說南夏國的文教發達,民風優美,但依我看來世間最殘忍的民族莫過于南夏人。在民族大義之下,任何犧牲都是理所當然,君死臣殉,夫死妻殉——你能相信竟有親娘因為不能接受家中有人歸順我國,而殺女自裁嗎?」
「你說的是凌海棠的娘親?」
孛古野點頭,「南夏遺民反叛無常,素來難治,若不究本歸因,釜底抽薪,今日斬了一個凌海棠,明日他們照樣會再教養出千千萬萬個凌海棠。」
「這麼說也有些道理。」厄魯圖模著下巴,「然後呢?」
「我打算奏請父皇查禁幾本不適宜的南夏國經書。」
「那麼凌海棠呢?」厄魯圖沒讓他慷慨激昂的言論轉移了談話的重點。
孛古野一愣,「自然……自然是放了。」
「放了?」厄魯圖揚起一抹淺笑,將目光調向車窗外飄落的雪花。
孛古野只覺得一顆心快跳出喉嚨,「大皇兄……」
厄魯圖看也沒看他一眼,沉默了好一會兒,將手伸出窗外,接住一朵雪花,「罷了,你瞧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孛古野松了口氣,「謝皇兄。」
厄魯圖的唇角彎起愉悅的笑,回眸看向同胞弟弟,攤開手掌,「你瞧,雪融了。」
那又如何?雪花落在暖熱的手掌本就該融。
孛古野投給他疑惑的一瞥。
厄魯圖接過婢女遞來的手絹,拭淨雙手,「雪花雖美,遇熱則融;海棠迷人,但離了土也是要凋零。孛古野,你能阻止南夏國人培埴出另一株海棠,但你如何能將生長于溫暖南國的海棠移植到冰天雪地的北方來?」
孛古野一怔,好半晌之後才道︰「總是會有辦法的。」
厄魯圖搖頭,「我瞧不出有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