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以上所敘之經驗談,都沒有何夭夭對他的告白來得驚天動地。
論天時不對︰正在必須絕對嚴肅的辦公時間;論地利太差︰在森然剛冷、人人望之怯步的解剖室;論人和尷尬︰不久前才剛針鋒相向,何況還有第三、第四者在場。
就她何夭夭敢在這種天時地利人和都不佳的情況下爆出一句以威嚇開頭,問號結尾的告白。
她不是瘋子就是傻子!
從錯愕中清醒的楊洛先是把姓何的不定時炸彈丟進辦公室,其次完成未竟的工作,接著請走見習的新同事,最後則是回到辦公室面對那顆隨時都能爆發又馬上回復成未爆狀態等待下一次空降引爆的原子彈。
何夭夭推翻他了以往對女人的認知。
如果不是感情空白的這五年女人已經進化到他無法想像的地步,就是何夭夭的行為舉止異于常人。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先聲奪人。」可能也順便召昭天下了吧,她想。如果那個新來的見習法醫是個大喇叭的話。
反正──做都做了,既然決定要做,她就不曾去想後果如何。
八卦隨人說,謠言任人傳,她還是她,不會變。
先聲奪人?「你以為這樣我就會──」他找不到適當的字眼,只有用懊惱轉身背對她的動作代替。
一股不知道拿她怎麼辦的無力感和因為她的告白隱約得意的欣喜矛盾地在同一瞬間出現,與感情絕緣多時的楊洛一時之間手足無措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想過很多方法了──」她不是沒有深思熟慮過。「寫情書,你還沒看之前大概就先撕掉丟進垃圾筒了吧。親手織毛衣表達心意,等下輩子吧,我的家政成績是老師看我可憐才讓我六十分低空飛過,而且就算我真織得出來你也絕對不會收。」她太了解他了,早看透他的冷淡功力已臻化境。「再說這些行徑完全不符合我的作風,真要是做了,你會有什麼反應?不是看到鬼就是以為我中邪,如果想等你開竅回頭發現我對你的感情──得了吧,恐怕我等成白骨娘娘也不見你有什麼動靜,考慮了很久,只有這個方法最適合我和你的狀況。」
這麼有自知之明是該稱許還是該嘆息?
「你就不擔心結果不是你想要的?」
「做了不一定失敗,不去做一定失敗。」他會這麼說恐怕情況不樂觀……何夭夭搬出失敗時的心理A建設︰失敗為成功之母,一次不成就來兩次,兩次不成就再來一次……「我知道自己要什麼,一旦確定就不容許自己後悔,人生是不斷向前走的,回頭只會浪費時間。我別的本事沒有,死心眼跟鑽牛角尖的功夫出神入化,我既然認定你就非追到你不可。」
「法醫的待遇並不高。」
「我要是想找張長期飯票就不會找你。」拜托!檢察官雖然工作很忙,薪水也還算可以,她不用靠他養。「楊洛,我要的是你的人、你的心,不是你的錢,那種東西少是有點麻煩,但多了也是累贅。再說公務員的薪水雖然勉強過得去,但是福利卻好得沒話說,將來兩個人的退休金加上老人年金,只要再作點小投資,支付生活所需的費用也是很簡單的事,我有朋友在作理財師。」
兩個人──他們已經進展到合並算退休金的地步了?他好像還沒有回覆她的告白吧?
「還沒確定是否買到車票,你就已經在研擬到達目的地之後的行程?」
「我一向速戰速決,絕不拖泥帶水。」
「不必徵詢我的意見?」
「我剛才不是問了嗎?」他有健忘癥啊?
她讓他想起那場石破天驚的告白。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她裝傻,心下卻暗喜。
會問為什麼就代表他有那麼一丁點的在乎,冰山已然敲出裂縫,離崩潰碎裂的日子就不會遠。
心理A建設暫且收回放晾一旁,還不用太早安慰自己再接再厲,有志者事竟成。
「你很清楚我要問的是什麼。」
把問題丟回給她。「真狡猾。」
「是你起的頭,充其量,我只是無辜的──受害者。」姑且這麼稱之並無不當之處。
受害者?何夭夭一雙杏眼含火怒瞪。
他是哪里無辜、又怎麼受害了?從頭到尾受苦受難都是她!
「回答我。」
「以物易物,用你的答案換我的。」
「這場交易里佔上風的人是我,你不說我也無所謂。」
「你!你你你──」
「不送。」他攤手,看起來毫不在乎。
實則──也在等待,等待一個讓自己下決定的答案。
若不是參透她的脾氣,他不會放手一搏。
又、又給她耍冷!死──不對,臭楊洛!
「不說就回地檢署,法醫室不歡迎閑雜人等妨礙公務。」
又是這招!可惡!「算你行!我說就是!」她認栽,瓜子臉染上兩圈淡淡的紅雲,嬌態頓生。
就不知道這是他氣紅的還是因為她接下來要作的告白──
※※※
「之前說過我當交警的時候認識了阿皓,那小子跟你不一樣,很吵;但是我們很有話聊,他很愛說話,也很會說話,相當健談。」
「是嗎?」記憶中,他和楊皓面對面聊天的次數少之又少,不得不開口的時候多,但最多不會超過五句。
同父異母的間隙是他走不出的陰影,也是釀成五年來自責內疚的主要原因。
「嗯,他常常到我執勤的地區找我,反正我是被打入冷宮的交警閑著沒事干,跟他聊天倒成了一種習慣,他常常提到家人,尤其是你。」
「我有什麼好提的。」他自嘲哼笑,表情也跟著憶起亡弟轉冷。
「我說過了,他以你為傲。他最常說的就是他沒有你那麼聰明,從小就是優等生一路到醫學院畢業,甚至公費出國留學,將來一定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名醫;而他大概就是玩玩車,做個黑手,如果能開家修車行就是他最大的成就了吧;但是如果讓他賺了錢,他一定要參加車隊,因為他想做賽車手。」
何夭夭一股勁地說,沒發現自己提起楊皓的往事愈多,楊洛的臉色愈難看。
也或許,她是故意的,因為下一秒,她扳過他四目相對。「我說這些是要你知道阿皓有多崇拜、多尊敬你,並不是想增加你心里的內疚。我不知道你對他究竟是懷念多還是內疚多,但後者不必要,真的不必要,阿皓很善良──雖然有點皮,我知道他不會怪任何人,尤其是你,你是他最敬愛的哥哥。」
「我知道。」楊洛點頭,也許一時間無法不介懷,但比起以前,他是比較──原諒自己了。
「以上是關于阿皓的部分,接下來──」她話說到一半突然停頓,咽咽口水,眼神四處飄。
「繼續。」這個女人扯遠話題的功力和發脾氣不相上下。
這男人難道不懂人會有害羞的時候嗎?可惡!俏紅飛上雙頰,何夭夭又是咬牙又是切齒,最後還是決定大刀闊斧──她,她豁出去了!
「他把你形容得像是個完美零缺點的男人。要知道女人,是意象的動物,很容易從言辭形容中去想像一個人的模樣。他說你身材修長精瘦、五官英俊出眾,雖然性情淡漠,但這是男人專有的沉穩內斂,當然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像大嘴磊那樣活跳蝦的男人──」
炳──啾!坐在刑事局里的江明磊沒來由地打了個大噴嚏。
「總之,他只差沒拿你當神來拜,滿眼的崇拜就像青春期少女看見偶像那樣,一次兩次三次耳濡之下,要我不去想像你到底長什麼樣子也很難。人總是為難自己的,愈是在意就愈好奇,阿皓過世之後,我還記得他說的每一句話、用來形容你的每一個詞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