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疼痛略減,她側耳傾听周遭的聲音,確定萬籟俱寂後,她躡手躡足地移動身子,細瘦的腳輕輕地挪到冰冷的地板上,她先是瑟縮一下,隨即深吸一口氣,慢慢站起來。
雙腿幾乎完全不听使喚。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下床行走了,單是果足接觸冰冷的石板地已經讓她痛得幾乎流下淚來。
但她還是站起來了,顫巍巍得仿佛稚兒學步,臉上卻沒有半點欣喜,只有因劇烈疼痛而慘白扭曲的臉。
每一步都是考驗,猶如踩在火炭上似的艱難;每一步都想放棄,但也每一步都是希望。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有站起來走路的一天,她以為自己這一生都得躺在床上──或者棺材里。
然而她高興得太早了,走不到幾步路,她的雙腿已經顫抖得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她跌坐在地上。用拳頭緊緊堵住自己的嘴,不敢讓痛楚的呼叫聲逸出,她喘息著努力,即便不能走,她也還能爬。
即便是用爬的,她也要爬到嬴之華跟前好好問個清楚。
她一定要知道,那些過去的歲月難道都不存在?那些親切的笑語、溫柔的呵護,難道是一場虛無的夢?
如果有愛……如果過去她所知道的愛情真的存在,那麼她一定要問個清楚。難道那些感情真的抵擋不住對權力以及復仇的嗎?
她知道自己很傻,居然在這種關頭還想去問個明白;然而她無法阻止自己。她不相信世上真的有如此鐵石心腸的人,更不相信嬴之華會是那個人。
她一步一少地爬,速度極慢,對她來說那和登天一樣困難;然而對其他人來說,她爬的速度大約只比蝸牛快那麼一點點。
這樣爬,要爬到幾時才能到目的地?
支著顎,他冷眼望著那一步一步爬向宮外的少女,尋思著該不該出手幫忙,或者說該怎麼幫忙。
無聲無息地來到她身前蹲下來,那雙閃著粲然精光的眸子在昏暗中端詳著延壽那張慘然無血色的臉。
「這很任性。如果那女人真要殺你,你這樣爬去,等于是羊入虎口──更甚者,爬到半路便一命嗚呼,對方連刀子也不用動用,你自己便死了也說不定。」
「我……知道。」無力撥開擋在眼前的人,延壽喘著,慢慢挪開身子。
「她這樣待你,你還覺得她是好人,還有轉圜余地?」
「我不是笨蛋。」延壽驀然抬起臉,顫抖著唇拚命忍住淚,她不能在這人面前示弱!
這人懂什麼?!他才來這里幾天?!竟這樣蔑視她過去擁有過的一切。「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她真的要殺我。荷新是她的心月復,荷新與我無怨無仇,怎麼會突然帶人來殺我?但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對她來說我們算什麼?是墊腳石還是絆腳石?她有沒有……是否曾經有那麼一點點愛過我們?也許……也許之華姊只是一時利欲薰心,她太想復國,也許……」說不下去,她只能垂首咬牙。「我是很任性,但我……一定要知道。」
「知道了又怎麼樣?如果她流著淚告訴你,她是不得已的,她很愛很愛你,但是你還是非死不可,那又怎麼樣呢?你就肯乖乖的死了嗎?」
抬起臉,愕然望著辛無歡,那雙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輝,像是嘲笑,又像是同情。
「我可以幫你,如果你非去不可。」辛無歡幾不可聞地嘆息,從懷里掏出小木盒,盒子里裝著的正是東方冶所帶來的奇異小花。
「這……」不是給東方冶吃下去了嗎?
「他只不過吃了兩朵橙花,死不了的。」知道她的疑問,辛無歡冷笑答道︰「這叫‘侏儒曼陀羅’,那笨蛋說是什麼雪蓮,哼,八成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東西的真正名字吧。」
思索著該如何解釋,他垂下眼眉。「人一生的命數都有天定,你可以把身體想成是柴薪用命火來燒,柴薪用完了,命火自然也就熄滅了;但有的時候柴薪還沒有用完,命火還是熄了,這時候就可以用這個。你可以說這是用來火上加油的妖花。」
「妖花?」
當年天下鉅富胡阿麥被抬到無藥莊來時,已經死得只剩半口氣,便是用這侏儒曼陀羅救回來的。應該說有無數人命都是用這妖花救活,然而就好像在柴薪上澆油一樣,原本還可以燒很久的柴薪一下子旺盛起來,燒得燦爛奪目、光芒四射,卻很快便熄了,再也沒有活下去的機會。
「沒錯,這是妖花。吃下去之後,你會覺得自己像是平常人一樣,可以走動、神采奕奕,但其實你正在透支你的生命,將原本可以燃燒很久的柴薪一口氣燒光。」
打量著延壽那驚疑不定的臉孔,辛無歡淡淡微笑。「一朵花有七片,一口氣把七片全吃光的話,身體大概會化為灰燼吧。當然,會是很漂亮的灰燼,比你活著的任何時候都要來得艷麗動人,像煙花一樣,在最燦爛的時候消失。」
思索著……思索著……她原本就是該死之人,原本現在的她應該已經躺在棺材里頭子,這樣的她到底還有什麼好損失的?
延壽深吸一口氣,顫巍巍地伸出手──
辛無歡冷冷望著她。「吃下這個的話,連我也救不了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堅決地伸出手。「我要吃。」
「你真不怕死?」他有些愕然,畢竟是從鬼門關好不容易才爬回來的人哪,怎這麼不愛惜性命?
「我看起來像是怕死的人嗎?」延壽抿起唇,堅毅的目光直視著辛無歡。「我很感激你救了我的命,但你我心里都明白,東方冶說的沒錯,我只是回光返照,我很快就要死了對吧?」
他一怔,斂起玩笑似的笑容。「那也未必。我答應過會盡全力護你周全。」
「那是過去了。」延壽虛弱地笑了笑,她很想繼續努力支撐自己,但寒氣從四而八方襲來,她已經累得連講話都快沒力氣。「不管怎麼樣,我都是要死的,被殺死或者病死,快慢而已,我只想……只想在結束之前完成一些事。」
「像是拿命去拚看看,看嬴之華是否還有那麼一點點人性?」辛無歡淡淡扯出一抹笑。
那是悲憐吧?悲憐她這樣一個將死之人,卻還懷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
然而他怎麼能夠明白呢?若不是她身邊這些人這樣深深的、深深的愛護著她,她怎麼可能會這麼努力的活到今天?
他說人的身體像柴薪?不,根本就不對。她的柴薪是他們的愛……是他們那些從來沒有停止過的愛啊。
第六章
活了十八年,前面的三年,多數已經不復記憶,後面的十五年,她從未曾像現在這樣感覺自己是個活人。
腳步雖然有些踉蹌不穩,身子感覺輕飄飄的,有點騰雲駕霧的感覺,但她不需要別人攙扶,不需要像個尸體一樣被擺在轎椅上抬過來抬過去,這已經是天大的恩典。
她在幽深的宗殿秘徑里里慢慢走著,感受著腳踏實地的幸福感,背後的辛無歡像是幽靈一樣跟隨著她。
「你可以不用來。」她嘆息著停下腳步。「這很危險。」
辛無歡居高臨下淡淡睇她一眼。「你說這種話不覺得很好笑?有性命危險的人好像不是我吧?」
「他們會抓你。」
「他們抓我有什麼用?幫他們治病嗎?我是醫者,治誰都一樣。」
他把人命說得那麼簡單,別人的愁苦全不在他眼中,那麼……隨便!
延壽別開臉,繼續往前走。是她對這人的期待太高吧?死而復生那一剎那的感覺果然是不能相信的。她還在幽冥間時所听到的那一聲聲懇切哀痛的呼喚……絕不會是這男人發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