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暖爐來,越多越好。」只一剎那,他的聲音又恢復了冷靜自制,將延壽的身子翻過去,堅定的手在她背上游移。
沒听到隨墨離去的腳步聲,辛無歡冷哼。「堂堂東海之國,就算現在已經破落,也不至于找不到暖爐吧?」
隨墨只能嘆口氣,屈身行禮。「是,這就去取來。」然而說是這麼說,腳步卻只停在寢室門口不敢遠離。她沒見過延壽這樣暴怒,這對身體會不會有損傷?
「隨墨!」隨墨竟敢就這樣扔下她!想到自己貼身的衣裳竟然如此親密地服貼在一個男人的臉上,延壽又羞又愧,滿月復辛酸委屈卻無處可發泄,連最護衛她的隨墨也被趕走。她憤怒得張牙舞爪厲聲嘶吼︰「快放開我!是否真要逼死本宮你才甘心?!」
「逼死你?公主言重了,在下可是真心誠意為公主治病。」
「這是哪門子的治病法?!難道中土蠻人全都是這樣沒有男女份際?!」
「蠻人?」辛無歡淡笑,聲音里竟然有著幾許歡意。「說的也是。堂堂東海之國即便被篡了位、翻了鍋,也還是講禮儀的,不然怎麼會有人蠢到想去與篡位者講道理?」
「你──」她氣得頭暈,胸口劇烈起伏,十多年來不動如山的辛苦修養全崩塌在這家伙的手里。「你這混帳──」
「我這混帳正在為你治病,公主這樣罵個不停不累嗎?又想我點住你的穴道讓你有口難言?」辛無歡冷哼,聲音里沒有半點憐香惜玉,手勢卻極為輕柔。他了解她的苦,每一次按捏都讓她身體里的痛苦毒蟲稍歇,那噬入心肺的苦痛一點一滴從他手上逸去。
望著辛無歡蒙眼的模樣,隨墨突然了解,這人與他的外表不同;他當然不是那種懷著懸壺濟世、慈悲心懷的醫者,但如果他願意的話,也可以很溫柔。
至少他對公主就是。隨墨的唇畔終于松懈,泛起一抹安心又疲倦的笑。好不容易……終于找到可以令她放心交托公主的人選;不知怎地,眼角竟微微泛起水光;她終于轉身,卻忍不住得按按自己的眼角,手指所按之處泛著濕潤。
那是不容易的。照顧了公主這麼多年,她不曾把公主當成負累,但看著延壽幾度在生死關頭徘徊,她卻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那種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從某種角度來看,她甚至比宗主跟疾風殿下還更像延壽的親人。
被留下的延壽公主咬著錦褥,被羞辱的痛苦讓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無力反抗,所以也就只能死命地咬著牙,將全身繃得死緊。
「放松點,我不會吃了你。」辛無歡低聲說道。「不如讓我給你說說醫史好了。上古醫者分為四︰砭、針、灸、藥。砭醫為首,砭醫只靠雙手、牛角板便能為人治病。針醫略遜,還得動用金針、艾草。灸醫、藥醫已是醫者之末,是為下醫。」黑暗中,他仿佛听到來自地獄深淵那蒼老的聲音,一字一句慢慢對他這麼說著。
餅去的聲音從他腦海里清晰地浮上來,字字句句、層層疊疊,仿佛永遠沒有停止的一天。
當時的他不知道已經在黑暗中撞了多少次牆、瘋狂地用血跡斑斑的手指撕抓著岩壁。
「眼楮不是醫者最重要的器官,重要的是雙手。望聞問切。望診早已失傳,能如神醫扁鵲歧伯望而知病者世上再無其人。我公孫家的醫術著重的是切診,也是砭醫最重要的精髓……」
「舍棄你的眼楮,用手仔仔細細把一個人的脈息模清楚,血是怎麼流的?氣是怎麼動的?只有你的手知道。」
他在黑暗中模過無數尸首、半死不活的人以及淒苦哀號著、卻無法動彈的「藥人」。
「我給這人吃了藥,血氣全都逆行了,你可以救他,只要你能模出那逆行的血氣從何開始……」
他的手僵硬地頓了一下,黑暗中的種種回憶像是潮水一般涌了過來。
然而他卻听到自己的聲音,溫和又堅定,潔淨無瑕,仿佛他不是那從地獄里活轉回來的人。
「真正的砭醫已不可求,針醫還有脈絡可循,反倒是藥醫因著醫書的流傳,歷久不衰。」
「那你就是所謂的‘砭醫’?」不知不覺地,她開口。
「我不是已經說了嗎?真正的砭醫已不可求,我所學的不過是皮毛而已。若是真正的砭醫,根本不需要藉助藥物,就能起死回生。」
是的,砭醫可以起死回生,但在那之前,他手上卻已經死了無數個人,多到連他自己都數不清。
不過,那是過去的事了,如今的他已擁有一雙極為靈巧的雙手,他的手像是自有意識,總能準確無誤地鎖住血脈,藉著那極為細微的觸感找到病人體內的病源所在。
延壽繃得死緊的身體終于慢慢放松。靠著這雙手,他模到她漸漸平穩的脈息。一個人一旦生氣,全身的血液、氣血都會隨之燃燒沸騰,燒出一群一群的廢物蓄積在身體里頭作亂。
他的手握住那雙縴足。
延壽掙扎起來,雙頰飛上紅霞。「你干什麼?!」模背是一回事,模腳?這……這太不合禮儀。
「你剛才在生氣。」他說著,好像這就是答案。
「我……我現在更生氣!別抓著我的腳!」
替她褪去軟襪,那雙手輕柔又堅定地按摩著她的腳背,那感覺讓她渾身舒軟,卻又忍不住戰栗。
「惡氣會蓄積在這里。」他淡淡地說著,慢慢地、一絲一絲地將那憤怒的火焰澆熄。「得清除掉……你這惡氣也積累得太多太久。唉,原就不是好脾氣的人還蓄積了這麼多恚怒在里頭,真是雪上加霜。你得好好修身養性才行。」
修身養性?躺在那里,她幾乎一絲不掛,有個陌生的男人握住她從未被人踫觸過的腳,然後還那樣理所當然地要她修身養性?!
人惱怒到極點的時候往往不會生氣,只會因那荒謬至極的情景而笑,所以她笑了,眼角甚至還泌出淚珠。
「乖,多笑一點,日子會好過得多。」
完全不明白延壽心境的辛無歡這麼說,連他自己也意外他會說出這種話。過去即便遇到小人兒前來求診,他也不說這哄人的軟語。
「該修身養性的不是本宮吧?而是你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再不修身養性,我怕大夫那一身血腥會鬧得連地獄也不肯收容。」
「哼,誰敢收我?生死簿由著我寫的,連牛頭馬面也懼我三分。」
「狂妄。」
「我?狂妄?前兩天來拘你的牛頭馬面此刻還正灰頭上臉、不知該如何回去交差哪。」
听著他這狂傲又好笑的言語,延壽完全不知如何反應,但他臉上蒙著黑布,所以她可以在臉上泛起微笑。
他的動作是那樣溫柔,卻又不帶半點曖昧;那充滿關懷的揉捏,簡直要教人心醉!
有種溫柔的情感在四肢百骸悄悄穿流,那感覺暖暖的,像乘了一雙翅膀往上飛;她還想與他斗嘴,那讓她自覺像個活人,但她的眼皮卻已經沉重得再也睜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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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凝宮內一片寂靜,宮外天空還灰蒙蒙的,最後的星辰還使勁地眨著眼,然而這時候所有的人都累了、倦極了。
只有她還醒著,就如同往日一般,日日在三更天醒來,便再也睡不著。
辛無歡歪在軟帳旁睡著,俊朗的臉平靜有如嬰孩;想到不久前他徒手為她揉背捏腳的景象,緋紅的顏色立刻飛上她雙頰。
眨眨眼楮,她把滿腦子胡思亂想逐出心房,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沒空在這里少女懷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