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女子嘔出兩口鮮血,冷眼看著老者。「你當然希望我能自我了斷,因為你永遠沒把握是否能殺得了我,說不定要在此地喪命的是你不是我。」
「唔……你是有資格說這句話,畢竟你是朝廷的頭牌殺手。」
老者微微一笑,溫雅的臉上看不出怒意,反而有著一股遺憾似的感傷。「只可惜……唉,改朝換代啦,六太子已經死了,你為‘他’殺盡天下人,她反過頭來卻要殺你;你永遠是他心頭上的一抹污跡。」老者嘆息著搖搖頭道︰「說來也是。你這殺人無數、滿手血腥的女魔頭怎能與一代明君扯上干系?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太過愚忠。」
「狡兔死,走狗烹……」她慘笑著背靠在樹干上,悠遠的眼光飄向遠方……京城是在那個方向吧?四哥……她心中眷戀的四哥,那溫柔的雙眼、那溫暖的雙手、那沉默的肩膀、那雙總是帶著笑的眸子、那眉宇間總籠著的一絲愁……她的淚水無言地落了下來。
這是她打一開始就知道的結局不是嗎?她早就知道自己不該想為他分憂解勞,她早看出四哥絕不像外表那樣的仁慈善良;仁慈的人不會嘆息著要她去殺人、善良的人不會留著淚說︰了斷了他吧。
那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而她則是盲目得不願意去面對那殘忍的真相。
幾次午夜夢回,她見到自己所殺之人憤恨的雙眼。他們都有罪!他們都該死,他們不該擋在真命天子的路上!在這亂世之中誰敢坦蕩蕩地說自己從沒害過人?在那污穢的朝廷中、在明鏡高懸的廳堂之下,他們誰不是滿身的血污,誰不是腦滿腸肥、荼毒天下的惡人?
是的,他們都該死!所以她為他殺人……只不過到頭來一身的血債啊,這一身的血債卻成了他心頭上的一抹污。她成了天下人唾棄憎恨的女魔頭,而這一切,只不過因為他那笑……那抹深邃溫柔的笑。
然而……這里,就是她的安息之地了嗎?
是她日日夜夜哭著苦求的永恆休憩之所?
身後的老樹好暖,靠在這里不知怎地就不想再起身了。也許她真的累了……從京都一路逃來,已經跑了多少里路了?這荒山僻野,距離京城夠遠了吧?遠到她再也听不到那人的聲音,看不到那人臉上那悲憫的笑──
「我死後……請將我的尸身燒成灰燼葬在這棵樹下。」她輕輕地說著。
「這……‘他’說過死要見尸。」
「哼……」她從頭上拔出一根金簪扔在老者面前。「帶這個回去,叫他日夜在夢里等著我!」她說著,抬起那雙美目,怨毒地冷笑道︰「活人,是不會托夢的。」
「這……」老者依然猶疑著,主子的命令他不敢違抗,雖然他私心里的確有幾分同情眼前女子一生可悲的遭遇。
女子什麼話也沒說,她慢慢慢慢地從倚靠的大樹上起身,他們都還猶豫著……猶豫著……然而,滿天的血雨卻讓他們再也沒有猶豫的機會。
她是如何出手的?他們太大意了啊!只見眼前紅影一閃,是她滿身的血跡,是她身上那帶著濃重血氣的異香,只不過,這念頭瞬間即逝──他們再也無法思考了。
听說……如果一個人的刀子夠快、夠準,那麼當刀鋒劃過咽喉的那一剎那,便可以听到風聲……那將是他最後听到的聲音。
可以死在淒美的風聲之中也不錯吧?尤其當那風聲是由自己被切斷的咽喉所發出之時……
老者喘息著後退一大步!他所帶來的三十名高手在追入這樹林的時候只剩下六個人,而現在已經死得一個都不剩。
「你還有機會。我只是想你為我傳話,否則你現在一樣已經人頭落地。」她背靠著大樹,慘笑著這麼說道,他甚至沒看到她幾時離開大樹、幾時又重新靠了回去。
已經傷得這麼重了,卻依然能手起刀落手刃六大高手,她絕對沒有虛張聲勢。
老者慘然點頭。「我答應你就是。」
「我相信你。」因為她已經沒有其它選擇。
她的身軀緩緩往下滑落,臨死之際呆滯的目光靜靜地抬起,靜靜地凝望著身後的巨木……是了,這就是她的安息之地;迷蒙中,她又听到了一聲嘆息。是老者發出的嗎?不,不是的,是這棵樹。
她感覺到了……那回到家似的溫暖;兩行悲傷的熱淚靜靜滑落她的雙頰,她再也哭不出聲音,但那悲切的恨意卻在這片老林之間不斷撞擊回蕩,久久不去。
她好高興,卻又好悲傷。她好恨哪,卻又無比欣喜──
老樹緊緊地擁抱了她,任她將一生的血淚全灑進了他胸懷之中。
他們,終于團圓了。
只是這團聚來得太倉卒,命運擺弄得雙手從來沒有停下過。
當天晚上,來自陰間的鬼差就到了,蒼木再也不許任何人將女孩從他懷中奪走,他什麼也顧不得了。
表差來來去去,他們都知道他們相聚之日越來越短──然後比鬼差高強的狩魂使來了,在一道銀藍色閃電之後,他們再度分開……
為什麼?
蒼木臨死之際不由得發出了陣陣怒吼,那咆哮聲如此之大,連天地都為之撼動!
為什麼上蒼如此弄人!
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第二章
十二年前
白雲武術學苑
這間武術學苑其實並不是官方正式認可的學校,而是給一些窮得無法上正式學校的孩子們所讀的學苑。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會將孩子送過來這里的家長們心里也都清楚,孩子一旦進了這學校的門,也就等于簽下賣身契;除非這孩子將來真能出人頭地為自己掙得身價,否則孩子再回到父母身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幸好這間學苑素來名聲不錯,雖然並非官方正式認可的學校,但是所教出來的學生素質跟其他學校比並不遜色,所以學校雖然小,但是每年等著把孩子送進來的家長為數依然不少——
另外一種父母則是因為只要把孩子送進這學苑,孩子的身分就可以「消失」了;他們把孩子無條件送給學校,以換得自己再生一個孩子的機會。雖然做這種選擇的家長並不多,但她卻是其中一個。
她努力的告訴自己,這是為了孩子將來著想所做的決定,她真的沒有其它選擇……
她真的沒有嗎?
回頭再看一眼火紅兒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那冷冷的眼神、沒有表情的瞼孔,讓她無法再看下去;她連忙轉頭,含著眼淚朝年老的師傅努力鞠躬打揖。「往後這孩子就拜托師傅了。」
老師傅若有所思的望著她。這些年來,送進他手里的孩子也不少了,獨獨這個女人像是著火一樣急著擺月兌燙手山芋的模樣令人印象深刻;那孩子漂亮得驚人,骨骼也是出奇的好,這樣的孩子可說是萬中選一的人才,為何自己的親生母親卻看不出來?
「孩子進來之後再回到您身邊的可能性很小了,這點您了解吧?」
女人點點頭,微微抿著嘴,像是在忍耐著什麼。
「咱們這,過年過節孩子也是不回家的,可有啥話兒要對孩子說的?」
「……沒……沒有。」
老師傅微眯的眸子睜了睜,遙指著學苑門口那一攤賣糖餛飩的小攤子開口︰「帶孩子過去吃碗糖餛飩吧。」
女人竟然搖了搖頭。
老師傅卻不容她反對,他將孩子往母親的身旁推了推,看著小女孩溫言說道︰「女圭女圭,你阿娘帶你去吃糖餛飩,吃完了就回來這里,曉得嗎?」
小女孩也抿著嘴,她倔強的臉上看得出一絲強忍住的憤怒悲傷。這麼小的小女孩卻不肯牽母親的手,逕自住學苑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