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是這龐大家族的下任繼承人,但他們卻對他全然陌生!
他喜歡什麼?厭惡什麼?性格是溫馴的?還是狂暴的?這些事竟沒人能告訴他們。那是多麼可怕的情勢啊!
寒澤一直沉靜地坐在靈堂的一角,指揮若定,而臉上卻沒寫任何明顯的表情;他看起來並未特別傷心,雖然眼里有悲傷的痕跡。
那種超乎尋常的平靜令許多人不自在——
「老太太……」粗嘎的哭號聲由遠而近,與這肅穆的場面顯得十分不搭調,沖進來的粗壯男子也是如此,他的黑西裝下面甚至還穿著色彩艷麗的夏威夷花襯衫。「老太太啊……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麼突然?您怎麼不肯等等我啊……」
男子哭得聲嘶力竭,但那張涕淚縱橫的臉怎麼看都非善類。
「請節哀。」秋之左衛門一身縞素,她上前扶起他︰「鈴木先生。」
「他是鈴木慶伯,主管了家族中所有與碼頭有關的業務,同時也是碼頭公會的會長。」冬之左衛門很快在他身邊做出簡報。「此人生性好斗,過去已經常常頂撞老太太,根據我們的了解,他可能已經勾結了黑社會準備並吞其它碼頭的勢力。」
鈴木粗魯地擦干眼淚鼻涕,搖擺著碩大的身軀來到他面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過一次之後才開口︰「你就是下任領導?听說是寒澤老兄的獨生子?」
「是。」
「過去幾年你在哪里?」鈴木拍拍胸脯,那艷目的花襯衫顯得特別刺目。「當我們在碼頭上流汗工作的時候你在哪里?當我們為了家族則與那些死條子周旋的時候你在哪里?你看!」他霍地拉開花襯衫,露出肚子上老大一條刀疤︰「這就是我為家族付出的代介!嘿嘿!縫了七十四針,幫我縫傷口的醫生到現在手都還酸著呢!那時候你在哪里?就憑你這毛頭小子,有什麼資格領導我們大家?」
「鈴木!你敢在老太太靈前放肆?」秋之左衛門冷冷喝道。
「嘿!別拿老太太來壓我!她死的時候我人在夏威夷,也沒听到她到底交代了什麼,搞不好她說這家族要交給我打理呢!」
「你真放肆!」冬之左衛門怒道。眼看已經要動手,寒澤卻靜靜攔住她。
所有的人都等著看他如何處理這場面。
鈴木是個大老粗,他早有心叛離家族,可是又舍不得家族所能帶給他的龐大利益,現在老太太死了,接手的只不過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他自然是第一個發難!
寒澤織真一直沒起身,他臉上的肌肉甚至沒有抽動,他只是很平淡地開口︰「不服氣的話,你可以帶著你的人離開。」
「你說這是什麼話?」鈴木沒想到他會這麼說,當下氣得雙眼暴睜︰「我是這家族的重要成員!誰敢叫我走?」
「我沒叫你走,我只說如果不服氣,你大可以離開,我不會阻攔你。」
鈴木愣住了!他說的是真的!他那平靜的神情,氣定神閑的神態,在在說明了他的確是認真的。
「我真的可以離開家族?」
「當然,這也是老太太的遺言,你們任何人都可以走;家族不會報復、不會阻攔。既然你們對這家族已經沒有感情,家族絕對不會勉強。」
「那……那生意怎麼辦?」
「公平競爭。」寒澤織真平靜地回答︰「一切都帆市場機制來決定,你們可以與家族做生意,甚至競爭。」
鈴木一直認為家族在某些程度上依賴他所提供的服務,但看寒澤織真的態度,卻又如此有恃無恐——少了他,這家族也不會消失,很快會有人取代他的地位!
鈴木家在碼頭界已經生存了一百多年了,他雖然並不在三大家族之中,但自忖地位並不低,誰知道寒澤織真的兩句話便將他變得毫無價值!
在場的其他家族成員也有著同樣的感覺,三大家族年輕一輩都已經出頭——姬月家的良將、櫻冢家的小夜子,現在連寒澤織真也出現,這三股勢力的組合已足夠他們縱橫全日本,現在離開這個家族,對他們有何利益可言?
「我月兌離家族。」
「姬月少爺?」秋之左衛門錯愕地瞪著他,他怎麼可以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難道他不知道這是家族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嗎?
「我放棄櫻冢家的控制權。」這次是櫻冢小夜子。春之左衛門面無表情地站在她身後,那舉動已經表明了她的立場,她還是會與小夜子同進退。
「嘿!看來想走的人可真不少,小子啊,我看你是非常不得人緣的,還是乖乖放棄繼承人的位置吧——」
姬月良將推開鈴木,筆直走到寒澤織真面前,他恭敬地行個禮,態度儼然已經將織真當成家族的領導人。
「姬月企業要求月兌離家族企業,我想自己出去闖一闖,證明我也有能力領導我自己的員工……但在感情上,我仍是家族的一員——」他穩穩伸出手︰「織真,我們還是兄弟嗎?」
寒澤織真望進良將的眼里,他再度看到清明與睿智……這才是他認識的姬月良將。
他同樣穩穩握住他的手。「當然!我們永遠都是兄弟。」
「還有我……」小夜子微笑地將手放在他們之上。「請你照顧櫻冢的人們。」
小夜子今天穿了一身雪白和服,淡雅的梅花圖樣將她襯得猶如雪地中遺世獨立的梅;她的眼眶紅紅的,看得出痛哭過後的痕跡——她終于離開了她的玻璃屋,再也不當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了。
「過去的一切我很抱歉……」她深深行禮,隆重的禮節表達了她的所有歉意,千言萬語全在那九十度的屈身中表露無遺。
「你要去哪里?」織真輕問。
「去流浪吧。」她淺淺地微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會先去哪里,總之我得彌補過去二十三年的空白。」
「小夜子……」
「請您照顧櫻冢的人們。」她再度行禮︰「櫻冢家將不會離開家族,我們永遠都是家族中的一員,這是全櫻冢人的決定。」
她說完,輕輕地抬眼,「我們……還是兄妹嗎?」
老太太的遺像正望著他,姬月與小夜子也看著他;寒澤織真深深閉上眼——
回想過去所發生的一切,縹縹緲緲,也不過是過眼雲煙……
當他再度睜開眼,唇角已泛起寬容的微笑。「當然,我們永遠都是兄妹……櫻冢的事我會暫時打理,等你回來……或者等下一代櫻冢的繼承人出現。」
「我們會一直都是一家人吧……」
這答案很快出現在他們各自的心中——
是的,他們永遠都會是一家人。
這……只不過是開始而已。
中正機場。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阻擋了飛機的起降,在這樣的冬季里卻下起那麼大的雨是非常少見的,機場的播報台不斷以各種語言報告著各班機延誤的訊息。而他只是站在落地窗前木然地凝視著那狂泄而下的雨滴。
他早在一個多鐘頭前就該離開這里了,只是大雨阻擋了他的行程。他其實並不在乎,反正沒有阿朗,走到哪里、什麼時候走,都沒有太大的分別。
他的心空蕩蕩的,好大一個缺口在那里,他老是往里頭跌去;而缺口里全是苦澀的汁液,他覺得他一輩子也喝不了那麼多。
機場的播報台又在廣播了,這回公事化的女聲播報了他的班機終于可以起飛的訊息,要他留下滿心的遺憾去六號門登機。
他像個傻瓜一樣,提著簡單的行李往登機門走;動作木然、表情木然,仿似個僵尸——反正他已經淹死在那苦澀的汁液中,管他看起來像不像僵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