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所熟知的辛可人嗎?
那個總帶著甜甜的笑意迎接他的辛可人?
鐘司關上門,帶著幾絲心痛;「怎麼還沒回去?十點多了。」
「還有一點事沒辦完,反正回家也沒事,不如加班把它做完再說,省得明天忙不完。」她無所謂地聳聳肩,不太在意似的︰「你怎麼這時候到公司來?忘了帶東西嗎?」
的確是忘了,卻不知道自己到底遺落了什麼——
他微微苦笑,拉了張椅子做了下來︰「沒什麼,只是不想回去而已。」
「你喝了酒?」她蹙著眉起身︰「我去給你沖杯熱茶,等一下你還要開車呢。」
望著她嬌小的身影,他有些迷惑,想想這些年來,和可人一起工作,卻從未發覺她長得如此嬌小縴弱,反而總覺得她很高挑干練,任何事到她手上都變得好容易,似乎能辦到任何事似的。
她總是很沉默,總是一臉溫柔的笑意,總是回答他︰沒問題,放心吧,我會弄好的——
她就是這樣辦到的嗎?在周五的夜晚一個人留在公司里加班,一個人獨自守著空無一人的辦公室?
心痛。
這感覺十分陌生,可是他真的好心痛。
「來,喝茶吧。」
接過她手中的熱茶,知道她已經細心地替他調過水溫,心更加的疼痛。
這是辛可人,一個一直守在他身邊,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守著他的女人。
不知道為什麼他從未發現過這一點,為什麼他從未看到過她眼下的疲憊——
辛可人沉默地坐回自己的位子,埋在帳冊之中,在心里痛責著自己的懦弱。
這麼多年了,愛著一個明知道不會愛自己的男人,愛著一個從未發現過自己存在的男人。
這是什麼?二十世紀末的台北神話?自己的痴傻,自己的懦弱心軟,竟是如此沒有選擇嗎?牙一咬,心一橫,她猛然闔上帳冊站了起來︰「我回去了。」
「可人——」
她收拾著皮包,強忍住胸口的疼痛和眼眶中打轉的淚水,不再了。
真的不再了。
「明天我會把辭呈打好交給你,現在公司的人手很多,我的工作凱波可以接受——」
他一震,猛然站了起來,茶杯跌在地毯上,潑了一地的茶葉︰「為什麼?」
她別開臉,緊緊抓住手中的皮包,仿佛那是她唯一求生的浮木︰「不為什麼,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子。」她強迫自己以冷靜的聲音說道。
「這不是理由,我可以給你休假,要多長就多長,你不能就這樣離開我。」
這就是鐘司。
一個霸氣十足的男人。
辛可人閉了閉眼,澀澀一笑︰「那就放我一個永遠的假期吧,我不想做了,真的好累……」
「是不是我昨天對你發脾氣?我道歉,我情緒不好,不該那樣對你,可是你不能就這樣,就為了這件事而離開我,我無法接受,你的辭呈不會批準的,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
「如果我要結婚呢?」
「什——」他愣住了,愣愣地望著她說不出半句話來。
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真的從來沒想過她也會結婚生子,離開他投進別的男人的懷抱里。
記憶中,她一直是在他身邊的,仿佛他是世界的中心似的,守侯在他的身邊,跟著他吃苦,陪著他快樂,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需要她,她總在他的身邊。
而現在,她居然要結婚了。
可人忍住淚水哽咽地︰「家里的人已經催我好久了,我家只有我這個女兒,而我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了,他們希望我快點結婚,希望我——」
「有對象了嗎?」
她別開眼,深吸一口氣︰「有。」
他潰然坐在椅子上,地毯上的茶葉悲憫地望著他。
可人不斷吸氣,緊緊咬住唇瓣,拼命告訴自己不能心軟,不能說出實話,不能再被他的失落打敗。
被了,五六年的等待已耗盡了她的青春。
他默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有她在身邊已那麼長一段歲月,現在她突然要從自己的手中溜走,他能說什麼?
他有什麼資格要她留下?
青春有限,她找到好的歸宿,他該替她開心,該祝福她,可是為什麼他如此難受?
「我走了。」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叫車——」
他搖搖頭,拿起她的皮包︰「走吧。」
可人無言地跟他走出辦公室,驀然驚覺,自己是真的要離開了。
淚水不听使喚地在眼中打轉,喉間哽住了一堆一堆的傷痛和苦楚——
留在他的身邊,原本只要能留在他的身邊默默地看著他,默默地為他做一些自己心甘情願的事就夠了,可是現在她為什麼做不到?
無法忍受他終于找到了他心愛的另一半,無法忍受一直當個旁觀者,無法忍受再讓自己假裝無所謂地帶著笑容祝福他。
走進電梯,唇都咬得痛了,還強忍著不流半滴淚水,不再懦弱,不再被傷害。
痴傻了那麼多年,也該過了,如果得不到,就當是前世欠他的債吧,何必苦苦強求?
可是——怎麼舍得?
怎麼不心痛?怎麼不難過?
痴傻了那麼久,那麼長的一段歲月啊。
「可人……」
她強忍著心碎的痛楚,垂著頭不發一語,深怕一抬頭,一看到他,自己便會忍不住崩潰——
鐘司瞪著電梯下降的燈號,五樓、四樓、三樓……
終究忍住留她的話語,讓她去吧。
電梯的門打開了,空無一人的大廳閃爍著昏黃的燈光,兩人沉默地走向門口,年邁的管理員已在椅上睡著了。冷風吹來,兩個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好冷的午夜——
站在門口,他的車就停在不遠處,可是他卻是怎麼樣也無法移動腳步,仿佛只要一走過去,事情便已成定局,再也無法挽回似的——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晌終于轉過頭來︰「可不可以留到公司的開幕酒會過後?我很需要你。」
她無言地站著,淚水卻已不听使喚地落下——
我很需要你。
他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第一次告訴她,她對他的重要性。
「可以嗎?我真的——」
「好……」她哽咽地回答,徑自走向車子,不敢讓他看見她的淚,不敢讓他看見她有多開心听到這樣的話。
是不是一種無法抹去的悲哀?
只要他一句話,她可以為他去做任何事。
她的決心比紙還薄弱,她的理由連她自己都無法說服。
明知是錯,明知是痛卻依然執意錯下去,這是種自虐嗎?
愛原本是件多麼美好的事,只可惜幸福的青鳥卻似乎一直遺忘了她。
迎著冷冷的夜風,淚水在臉上濕濕冷冷的,心頭卻依然雀躍著。
打開他的車門,她無奈地笑了起來,決心?
她懷疑自己還能有什麼樣的決心?
第六章
必于愛情的悲劇,自有人類便不斷地上演,不斷重復著生命中最苦,卻也最甜美的果實。人總是這樣的,為了祈求那可能甘美的瞬間,而寧可去忍受痛苦,可笑的是,痛苦往往遠多于幸福。
我是很傻,當痴望著我的天使魚時,連自己都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很笨的。往往在自以為可以瀟灑的同時卻已掉下更不可自拔的深淵,很扭曲,很矛盾,卻是事實,至少在我身上是成立的事實。
為了某種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和理由,就這樣愛上,然後變成習慣,在自己都還沒來得及防備之前,便已被攻佔。
人都以為自己是很堅強、很悍然的,會自認為是弱者的人很少,倒是自認為是弱者的人往往是最不容易被傷害的,只有那些一直以為自己的城堡很牢固的人才會疏于防備,然後莫名其妙被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