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遲鈍地支起身,困難地吞咽下了那幾顆或黃或藍的膠囊,然後睡意便漸漸襲來,他沒來得及再說什麼便又合上了雙眼。
他似乎睡了很久,期間醒醒睡睡,反復了好幾次,但每次睜開眼總能見到她溫柔淡然的微笑。她在照顧他嗎……已經混沌的腦中模糊地意識著,但他真的太累了,始終無法去回答這個問句,直到大半夜時他終于徹底地醒了過來。
身體依然很疲累,四肢軟得使不上多少力氣,但那股燥人的熱已經散去了。他緩緩睜開眼,是一片的昏暗,只有床頭的小燈亮著,照著床頭的她。她睡著了,似乎是突然之間睡去的,所以她才會隨隨便便地趴在床頭,交疊的手上依然抓著柔軟的毛巾。
他費力地支起身,想要看清她。雙肘支起,他有些遲緩地撐起了上半身,頭仍是有些昏沉,但他終于看清了她。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睡臉,同居了兩年,她夜夜睡在他枕側,他也曾看過她或淺或深的睡臉無數次,但這一夜的心情卻完全不同。他從來沒有像今夜這樣確定他愛她,愛著這個他曾經以為憎惡不已的女子。她是活得太過壓抑的人,自制得足以讓人發狂,這樣的人明明是他最惟恐避之不及的,但他卻一再地去接近她、撩撥她,甚至不擇手段地使她屈服在他身邊。感情真的是最無法控制的一件事情……
燈光下,她的面容是柔和的,羽扇般的睫毛微微顫動著,顯示出她睡得並不深,或許是在做著什麼擾人的夢——那個夢里,是否會有他?
這樣的夜,這樣的燈光令他不禁探出手觸上了她永遠冰冷卻也細致的頰——只是輕輕的踫觸,然而不知是因為乏力或是其他,他卻顫抖了——她沒有被驚醒,他舒了口氣。
她一向是易醒的,他知道。在剛搬來的那一年里,他就無數次發現她在一個夜中醒醒睡睡,不斷反復——不僅因為環境的陌生,也因為身邊有他,全然陌生的他。
細長的手指劃過她的眉,劃過她的眼,停留在了她的眉宇之間,想為她撫平其中的深痕,即便知道他不是她期待的那個人。
心一沉,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了幾分,于是,驚醒了她。她睜開了眼楮,清澄透亮,「韓先生?」只有聲音中顯出了沙啞和迷蒙。
「為什麼照顧我?」直直地看著她,他問——
她眨了眨眼楮,同樣看向他,「你生病了。」再開口時已經是徹底的清醒,她吐字清晰地說著理由。
「為什麼?生病了你就照顧嗎?」但他並不滿意她的答案,急切的問句顯得有些惱怒,「你是那種爛好人嗎?」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她的冷靜在他的煩躁下愈顯沉穩不移,「照顧生病的朋友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
「朋友?」他為她的用詞愣住了,心中說不出是失落還是驚喜。他只是朋友……然而在他以為她完全有權利恨他的時候她竟說他是朋友,「你為什麼不恨我?」狂亂的情緒平靜了,他問,「我那麼對你,為什麼不恨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的眼神澄澈得像一湖平靜的水波,冷冷然不帶晃動,「如果你是說你對我的話,我記得當我學做菜時無論多難吃的菜你都會陪我一起吃,我記得是你為我找來了簡單易懂的筆記,我也記得是你一直在照顧我,容忍我的任性,包括今天的踏雪。」她頓了頓,眼神中的誠摯不容置疑,「你對我一直是對朋友一般,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恨你。」他待她如友,她同樣回報,這本來就是極其自然的事情。
他啞然了,沒有想到她記住的竟是這些……他知道她的認真,所以才會更加動容,心中有種沖動想把她緊緊擁在懷中。然而最後他還是克制了,「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回避過了她清澈得過分的目光,他艱澀地開了口,「我逼你和我同居,明知道你討厭煙味仍強迫你吸煙,帶你去酒吧,甚至帶你去偷竊。」他對于她來說,根本就該是個「惡人」的存在,「我不是你的朋友。」她應該明白。
「你從來沒有逼過我做任何事情,韓先生。」然而她還是平靜的、平靜的,「沒有人能逼我做任何事,決定是由人做的。」那一汪湖水竟無一點蕩漾的波痕,「是我自己想要改變,是我想要放縱,這些與你並不相關,即使不是你,也會是另外一個人帶我去墮落。」
他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在他知道她對莫聿庭的感情之後。莫幸庭和沈瞳的分手,如果說傅澄昕是一大原因的話,沈瞳自身也有太多值得檢討的地方。她太自制了,自制到對方甚至感覺不到她的感情,而這對于一段戀愛來說是致命傷,既然莫聿庭感覺不到她的愛意,自然不會認真地去看她,去愛她,分手不過是必然的結局。所以她才會想要到另外一個世界,讓自己真實地放縱。
「放縱了自己,是不是就能得到想要的?」這是她當初說過的話,他那時沒有懂,但現在他懂了。
「韓先生,你無須為此感到自責,我並不後悔這兩年的時間。」他沉默了太久,于是她又說了下去,「而且,一切都快結束了。」
「結束?」她的最後一句話令他心驚,抬頭看向她,「什麼音思?」
她似乎是輕嘆了一口氣,有些倦怠卻也堅定地說道︰「夠了……當年我搬來的決定是我一時的任性,兩年了,我想夠了。」兩年的放縱對她來說已經足夠,她終究還是要回到原來的生活,「我們不可能一直這麼下去。最近一直想告訴你,我已經找到房子了,隨時可以搬出去。」她該回去了,從一個小小的偏差中走出去。
他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但卻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天何時會來,現在由她提出是來得那麼快,各種念頭在腦中匆匆閃過,他一時無語。
「韓先生,謝謝你在這兩年對我的照顧,我很感激。」將他的無語理解成驚訝,她不以為意地繼續說了下去,「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很歡迎你來我家拜訪。」
忽然發現,他竟找不出一個理由來阻止她的離開——她的決定,永遠顯得那麼正確而且理由充分,誰也無法改變。這一刻手機鈴聲尖銳地響了起來,他毫不猶豫地接起——只要能讓他不去面對眼前的問題,什麼也不是問題。
「喂?孟苓……回北方,出差嗎?」他竟有些過分的殷勤。
「對,有項工作一定要回去才能做。」幸而對方是天生的粗神經,竟絲毫沒有察覺他的異樣,「灝介說先問問你,如果你不想去就讓別人去,隨便你,不用勉強……」
「是嗎?非我不可嗎?」他看了一眼身側的她,說著,心里已經有了主意。
「呃?不,我是說……」對力開始感覺到了不對頭,「我說了不一定……」
「一個月這麼久?」他卻說得煞有介事,「好吧,我明天就過去。」
「呃?」對方愈加不解了,「謙,你沒事吧?
我……」
「好的,放心吧。」他又一次打斷了另一頭的人,自說自話,「嗯,就這樣,再見。」不再給對方大驚小敝的機會,他立馬收線掛斷了電話,然後,在她不注意的側方關上了手機——他可不想某個缺腦經的女圭女圭臉再來影響他的大計。
「很糟糕啊,」他面色凝重地看向她,笑意是直率的歉然,眸光深處卻有幾分自得,「我必須出趟差,大概一個月的樣子。」他頓了頓,發現她並沒有懷疑才又繼續了下去,「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就麻煩你幫我照料一下房子了,至于你說的要搬的事,等我回來再說吧。」至少,他有一個月的時間去想留住她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