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他開口問掌櫃,後者正貼著窗戶往外看。
「好像是暫時停了,可是較遠處還有零星的槍聲。」
「謝謝,我該走了!記得將店門關好。」郁孟霆拉高披風就往對街走去,留下想喊又不敢喊太大聲的掌櫃干著急。
沿著滿目瘡痍的上海街頭,到處可見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尸體。郁孟霆沿著路走、順著街找……
天啊!拜托別讓我看到梅倒在某個角落──
千萬別呀!
***
槍聲好像沒有了。
梅覺得身體重得很──被壓得全身發麻。
梅根本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今天郁牧師十萬火急的宣布停課,她正想散步回家時,剛好踫上了去接她的石氏父子。
瞧他們父子慌慌張張的說什麼就要攻進來了,她也不明就里的跟著胡亂緊張起來。街上的人開始恐慌的奔竄,槍聲不斷,梅壓根兒就沒見過這等混亂的局面。
一陣兵荒馬亂,石先生告訴她可能回不了家了,必須先找個隱密的地方躲一陣子才行,于是他們閃進一條胡同內並蹲在角落,石先生將黃包車倒立起來,用車篷覆蓋住窩在底下的三人……槍聲持續不斷……終至逐漸靜默……
梅覺得全身被壓得不能動彈,正想挪動身體時,听見石仔的叫聲。
「爹!你怎麼了?爹!」
梅推了推壓在自己身上的「重物」。
「石先生!石先生!」頓時,梅發現自己一身雪白的旗袍早已染成鮮紅。「你怎麼了?。」
「中槍了!爹中槍了!流了好多血!」石仔哭喊著。
梅害怕極了,怎麼辦?看著自己一身的鮮紅。
鎮定──此時不是害怕的時候,梅•里斯!你要是昏倒了,石仔可怎麼辦?
梅當機立斷地攙起石先生,並命令道︰「石仔,快!把黃包車倒轉回來。」
石仔照做了,還好他人雖小力氣卻不小。
「來!幫忙把你爹扶上去。」他們二人合力把這麼個大男人硬是拖上車去。
接下來,當然就是要趕快去醫院才行。但問題是她只坐過黃包車,可從不曾「拉」過,不曉得自己行不行?
但緊要關頭,不行也得行!
「石仔,我來拉車,你在後頭撐著,我怕重心不穩車子翻倒了。」梅的聲音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恐懼或是緊張。
「好,沒問題!我們走吧!」
梅拉起車子的兩條橫杠,準備上路時才發現腳踝似乎扭傷了,雖然疼得很,可是,人命關天,自己的一點傷算什麼呢?
石家父子救了她一命,要不然現在中槍的可能就是她了。
她忍著疼一跛一跛地在橫尸遍野的街道上困難地行走著,拉黃包車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梅早已汗流挾背、喘氣不已。
「石仔,跟上沒?」梅不時轉頭詢問。
「在後頭跟著呢!」
銀姨和語聆現在不曉得怎漾了?孟霆呢?應該待在商行吧!只要他們不出門,應該是不會有事的。
梅覺得鼻頭酸酸的,她渴望見到他們──見到孟霆。
她從來沒有想過戰爭是如此可怕,每個人的生命都變得如此的渺小,她怕極了失去親人的感覺,真的怕極了。
汗水模糊了她雙眼,刺痛得張不開。
天色已晚,平日繁華熱鬧的景象早已不在,如今呈現的只是一片空城般的死寂……梅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
腳步聲?
這腳步聲不是她的。
慢慢地,街角出現了一個模糊高大的身影,熟悉如──
是孟霆嗎?怎麼剛剛還在想他,現在就出現在眼前……不可能!一定是海市蜃樓的景象,要不!就是她快死了,听說人快死時會看到自己最親愛的人……
「梅?」那高大的黑影朝她狂奔而來。
完了!連聲音都真實得要命,自己可能真的快要魂歸西天了。
「梅!」孟霆已經沖到面前,一把將她攬入懷中,牢緊得不願放開。對她的擔心受怕,都幻化成纏綿繾綣的忘形擁抱。「太好了!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孟?」梅眨了眨酸澀的雙眼,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抬起手習慣性的撫了撫孟霆凌亂的頭發,氣若游絲的說︰「是你……孟霆……救……救命……」
看到孟霆後的安全感與信賴,使支撐梅的最後一絲意志力徹底的瓦解,整個人隨即松懈地攤進郁孟霆的懷里。
***
誰?誰在說話?誰在叫媽咪?誰在叫我的名字?是誰?
梅覺得頭痛欲裂、口干舌燥,身體里如烈火燃燒般的炙熱。「……」她的聲音喑啞微弱。
頓時,床邊不知打哪兒冒出這麼多人……她將目光瀏覽一遍,最後定在孟霆身上,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是覺得安心。
喝了水後,她又昏昏沉沈的睡去。
當梅再度醒來時,整個房間悄悄的,室內泛著溫馨的暈黃燈光。梅輕輕拉開棉被,終于意識到自己是躺在專屬于她的──鵝黃色四柱銅床上。
怎麼回事?全身疲憊,好像作了場好長、好長的噩夢,夢到戰爭,夢到血、夢到孟霆……
孟霆!
他正靠在窗邊的沙發上熟睡著。
哦!他真是個漂亮的男人;陽剛的五官輪廓,俊逸中又帶點霸氣。這男人連睡覺都蹙著眉,全身滿是防備。
他怎麼不回房睡呢?
梅下床時才發現腳踝上了藥,滿疼的。她微跛地走近他身邊,小心翼翼地,怕吵醒了他。
他的頭受傷了!梅撥開他額前的發絲,輕掠額上的繃帶。怎麼受傷的?什麼時候的事呢?梅自問著。
然後,她接觸到一雙炯炯有神的熾熱黑眸。
他什麼時候醒的?梅迅速抽回手,顫聲道︰「你受傷了?」
「你現在覺得如何?」郁孟霆急切的問著。
「我?怎麼了?」梅還搞不清楚狀況。
「你發燒了,過來我看看。」他拉她坐在自己腿上,用手拭了拭她的額溫。「不錯!你抵抗力還滿強的。燒已經退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梅微嘟著嘴。
「什麼問題?」這男人有世界絕差的記憶嗎?
「你怎麼受傷的?」
「沒什麼,只是太怕失去你,擔心你會被吞噬在戰火之中,害怕看到你躺在某個街角……」他緊褸著她。感受她溫熱的嬌軀在他懷中的真實感。他只要想到當時全身是血的梅,奮力地拉著黃包車,想挽救那位車夫的景況,就心疼至極。
孟霆顯然傷得不輕,答非所問。但這番話卻是真真切切地說進梅的心靈深處。
「我也是……」梅一把攬住他的頸項,憶起那場可怕的殺戮。「我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麼耍殺來殺去?不都是中國人嗎?為什麼要彼此仇恨呢?我當時好害怕,不曉得該往哪里躲,到處都是槍聲,後來,石仔他們帶我躲進一條胡同里……對了!石仔他們呢?。」
「石仔受驚過度,現在在客房休息。」孟霆以手輕撫她的背。
「那就好……」梅喃喃自語,然後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那──他爹呢?我記得他流了好多血又壓在我身上,他現在人呢?有請大夫來看他嗎?」
孟霆看著她,慢慢的說︰「他已經去世了,當我發現你時,他就已經死了。」
梅忍不住抽泣起來,孟霆將她的頭緊壓在胸前。
「不!怎……怎麼會這樣?」梅的淚水像決堤般的濡濕了郁孟霆的襯衫。「這麼好的一個人,他是為了保護我和石仔才中槍的……他用身體護著我們……那──石仔知道了嗎?」
「嗯!他是個挺堅強的孩子,很冷靜的就接受了這個惡耗。」他拭去梅臉頰上的淚。抱著她輕輕的搖晃,溫柔低喃著安撫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