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打開扇子沉思半晌,緩緩道︰「古人以玉事神,在宗教祭典中,將玉器作為奉獻神祗、或依附神靈的祭器,所以自古以來,許多文獻都記載著玉能通靈,更相信一塊通靈寶玉如過沾染上人的鮮血氣息,年深月久之後,就有靈魅神通——然而這終究是異術邪說。」
他望著帆齡腕上的翠玉響鐲,雪霽般迷邃的眸里閃起了清冽的警告光芒。
「尤其這團圓鐲,前明宮廷流傳都說這是半吉半凶之物,如果將血液入鐲身許願,就算真能實現願望,也必然會招來災禍,甚至是生死大劫——雖然這種怪力亂神之說不能盡信,不過做人就是要趨吉避凶,我勸你還是不要輕易嘗試的好。」
帆齡凝視著額豪,宛如秋水流蕩的瀲灩眼波里,閃爍著令人屏息的深情光芒。
「只要能跟王爺相聚團圓,我什麼都不怕。」她舉起手來,咬破手指,將血滴入了鐲心。
血從她指尖淌落,一絲絲一縷縷,迅即投入了鐲心之中,仿佛真被翡翠雙鐲吸收了一般。
鐲身內側所刻的六個小字「守取團圓終必遂」,沾染上了她的血絲,呈現出一種魅艷的水紅色,看起來益發顯眼詭譎,令人心悸。
「守取團圓終必遂,天上人間會相見——我帆齡祈願,今生今世,必和額豪•特穆爾相見團圓!」
她瞅著額豪,雙眸氤氳著水蒙蒙的霧光。嬌美的臉龐上流露著婉變深摯,生死不悔的執著情意。
「不管是生是死、不管天上人間、碧落黃泉,我都會等你——我會等你凱旋回京,等著你帶我到呼倫貝爾大草原去,打獵放牧,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
听著帆齡不畏災劫、不懼生死地向著團圓鐲祈願立誓,素來不信鬼神的額豪也不禁震撼動容,心意激蕩,直如翻江倒海一般。
他深沉痴狂地凝視著帆齡,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小手。
兩人執手相握,眼神交纏,仿佛除了彼此,他們的眼中再也容納不下任何人、任何事。
「我答應你,我會活著回來見你。」他聲音暗沉低啞,立誓般堅定地道。「不在天上,不在碧落黃泉——我和你要在這人間團圓!」
他握住帆齡的手腕,伸出自己的手指,用力一咬,將血滴入了她腕上的翡翠雙鐲。
「現在是正月底,我們以一年為限——最遲明年二日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必定回來,和你團聚相見!」
他低啞而悠遠的聲音,隨風飄散,漾入什剎海。煙水朦朧的湖面上隱隱約約飄起回音,仿佛天地之間,都回蕩著他的誓言。
翡翠雙鐲,玉鈴互擊,回音可可玲玲地響了起來,似乎在呼應著他的承諾。
「明年二月十五,我的生辰之日,你和我,團聚相見。」
淚水蒙蒙散落帆齡的臉頰,像融化的晶瑩雪花,美麗而晶亮。
她展顏一笑,容姿嫣然,如寒冬里繽紛盛綻的花光。
「情諾重,君須以天地為憑,朱大哥為證,你千萬不要忘了咱們之間的誓約。」
冬雪舒漫的微風里,回繞著她依戀的叮嚀和氣息。額豪心中溫馨感動,伸臂環住她的腰,將她攬入懷里。
望著兩人相依相偎的身影,朱心同知情識趣地退到一邊,他抽出腰間玉笛,橫笛唇邊,輕按宮商,一縷翩蕩回旋的清亮笛聲裊裊揚起,飄到了漣漪輕薄的湖面上。
情致繾綣的笛音宛轉如訴,正是一曲「風求凰」。額豪和帆齡相視一笑,感激地望了朱心同一眼。
兩人靜靜倚偎,听著情懷如水的笛聲,望著什剎海波光蕩漾、雲煙縹緲的瑰麗景致,心中都覺纏綿溫馨,對于即將面臨的離別也就不再那麼淒傷難過。
離別——可以分開他們,卻分離不了靈犀相系的夢魂;帆齡和額豪雙手緊緊交握,心中都明日,兩人之間那深摯而堅貞的感情,不是生死或別離所能夠阻絕的。
時間,在笛聲中悄悄流逝,半輪紅日,終于沉落到西山群峰之外了。暗紫色的暮光,分隔了日與夜、天與地……
蹦聲鳴鳴震天地。
是在午門的鐘鼓悠然而起,正陽門東西的鐘樓、鼓樓遙相呼應著,一時間整個紫金闕的八旗內城似乎都籠罩在驚天動地的鐘鼓聲中。
午門外空曠的廣場上,萬桿旌旗獵獵隨風招展,八旗軍將士隊列整齊,軍容威武壯盛。
額豪頭戴紅盔,寬大的披肩下穿一身炎色瓖白邊戰袍,腰束金瓖紅寶石腰帶,墨漆般的星目凜然閃爍,在冬陽里顯得十分精神。
太皇太後和年幼的皇帝坐在黃緞御座上,四位輔政大臣及京里的王公、貝勒、貝子和六部九卿官員,簇擁在右掖門前,分別跪立兩旁,為出征將官送行。
內院大臣奉直滿蒙漢三體敕書,授大將軍帥印、天子劍。
被任命為平北大將軍的武宣親王額豪上前跪倒,雙手恭受帥印及天子劍。
戶部從銳建營調來一千三百名軍士,抬著酒壇至各軍前,一碗碗斟了,遞到出征軍士手中。
小皇帝召額豪至御座前,親賜御酒,額豪跪受叩飲。
一大杯茅台下肚之後,額豪更加顯得精神煥發、神來照人。他叩受皇恩之後,回過身來,面對著紀律嚴明的大軍,將酒杯一擲,大喝一聲︰「三軍出城!」
軍士們一齊舉碗,將酒一飲而盡,然後擲碎酒杯, 啷的杯碎聲登時響徹了大和殿廣場。
大軍開拔,數百只角螺仰起向天,齊聲高鳴。小皇帝親自送出午門,文武百官跪立兩旁送行。
幾十萬京師黎民都簇擁到正陽門外新設的綢幃外瞧熱鬧兒,家家戶戶設香案,擺著酒肉,歡送王師出征。
而帆齡和朱心同就擠在萬頭鑽動、聲音鼎沸的人群之中,等著送額豪一程。
額豪騎在火炭龍駒上,率領大軍出了正陽門。
他望著道路兩旁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在擁擠紛亂的人潮中,一眼就瞧見了帆齡。
他凝目,深深注視著帆齡。那專注而深摯的眼光,就仿佛要將她窈窕嬌柔的身影,及盈盈如花的臉龐,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鬧中、心里。
帆齡望住他,隔著重重人群,她眼中隱隱浮現淚光,臉上卻粲粲然亮出一抹笑靨。
那笑靨如此耀眼璀璨,像寒雪里的花光,傾盡所以的明媚和嬌妍。
額豪胸口一酸。他懂,他懂得那個笑容里的意思—她是要讓他安心、要他不必惦念著她,她會好好照顧自己。
他懸惦而緊繃的心弦松弛下來,神色柔和了,眼光里涵納著深情和依戀。
他微微笑著,向她緩緩點頭,表示知道了她的心意。
螺角聲聲吹響,催促著大軍的行程。額豪不舍地移開目光,昂然抬頭,再沒有任何遲疑躑躅,率領著大軍出戰。
「他走遠了,不必送了。」
眼看著額豪騎馬遠去的身影,朱心同護著帆齡,不讓蜂擁如潮水般的人群推擠到她的身子。他溫和地道︰「我送你回王爺府吧!」
「你讓我再送送他。」
帆齡聲音哽咽,一瞬也不瞬地看著額豪的背影。「我要看著他出城……你讓我看差他一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為止……」
她望著額豪漸行漸遠的背影,望著迤儷而去的各營大軍,泛漫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再也無法遏制。
她含淚抬頭,只見碧茫的蒼穹中,掠過一只蒼鷹,輕捷地向北飛去,刺目地飛盡了整個孤獨的天空。
鷹飛九霄,恍若他出征的身影,行向千里之外——這一去,便是天涯。
第八章
墜葉紛紛,飄香堆砌,千頃的春花在一夜里,寂寞地催開了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