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東花廳外一道懸空的拱門回廊,緊臨著什剎海而建。放眼望去,只見碧波瀅瀅,霰雪如霧,一群飛鳥掠過水面,落在結了冰的湖面上,景致蒼茫澹遠
而寧謐。
「朱公子初到北京不久,便能購置如此堂皇富麗的大宅,這絕非尋常人物可以辦到,看來朱公子確實出身不凡。」
「朱家祖上世代經商,是很攢積了點錢財的。說來慚愧,兄弟依靠祖蔭,哪及得上武宣王爺闊步獨行天下的豪情?」
朱心同微笑,合起扇子在手心中輕輕拍打。「武宣王爺不但英雄蓋世,用情之痴更是在北京城里傳為美談。」
他望了一眼雙頰紅撲撲,看起來更加明艷嬌媚的帆齡,笑道︰「武宣王爺橫眉冷顧天下,為了一個情字,就直著脖子辭拒太皇太後的指婚,也不怕獲罪砍頭——此事早已轟傳北京城,朱某對武宣王爺真是好生佩服。」
帆齡香腮泛紅,嬌羞地低下頭去,眸中隱隱流泛著喜悅的光彩。
額豪把玩著酒杯,淡淡道︰「朱公子邀本王和帆齡過府飲宴,應該不是只為了對本王‘好生佩服’的吧?明人不說暗話,朱公子有什麼用意,不妨直說。」
朱心同眉眼含笑,打開扇子緩緩輕搖,神態矜貴閑雅。「既然武宣王爺如此豪爽,那朱某也就坦率直言了。」
他目光柔亮,直視著額豪。「朱某邀王爺過府,一個用意是為王爺出征餞行,另一個用意卻是想勸諫王爺。」
額豪眼光炯炯如焰,神色泰然從容,似笑非笑地道︰「勸諫本王?這倒是令本王不解了,請朱公子明說。」
朱心同微一沉吟,站起身來,背著手遠眺西山群峰。
夕暮時分,只見黛紫色的西山群峰抹上一層金輝,湖水倒映著天光,仿佛一片燃燒的海,景致瑰麗、奇幻莫名。
「清廷這次派王爺出征平亂,戰場在蒙古,打的也是蒙古人,身為蒙古人的王爺可曾想過後果?」
額豪一凜,神色嚴肅地道︰「葛爾丹攻打厄魯特蒙古,自己人侵略自己人,別說清廷派兵插手,就以我是蒙古左翼中旗親王的身份來說,我也該聲援厄魯特蒙古的。」
「可是蒙古各部落不會這麼想,他們只會想王爺是奉了清朝的命令,前去攻打自己的蒙古族人。」
朱心同緩步踱到拱門回廊前,淡淡道︰「清廷以蒙古各部做為北疆萬里長城的屏藩,卻又對蒙古各部心存忌憚。拿王爺為例,若不是王爺戰功彪炳,威震整個兒蒙古,朝廷會要王爺入京,敕封親王,掌個不大不小的理藩院嗎?明擺著是敕封,實著卻是削王爺的兵權,怕王爺有謀逆自主之心啊!」
額豪倒了一杯酒,自飲自酌,完全不動聲色。
「草原上的蒼鷹,只有振翅凌霄、搏擊長空才能自由翱翔。」朱心同轉過身來,犀利地注視著額豪。
「王爺,你空有凌雲之志,可惜在北京城里,就算你再如何勇猛驃悍,終究只是一只蒙了眼、綁了腳,受人擺布指揮的囚鷹。」
額豪一拍長幾,站了起來,手上的酒杯震得粉碎。
「朱公子,本王一直很欣賞你的人品文采,也誠心想和你交個朋友。」他神色凜然,聲音不怒而威。
「本王身受朝廷大恩,絕無貳心。希望朱公子不要口出挑撥之言,陷本王于嫌疑之地,否則本王也只好劃地絕交,拂袖而去了。」
朱心同定定地凝視著額豪,見他神色剛直磊落,對清朝的忠誠顯然是出于真心。雖然兩人立場不同,性格迥異,但對額豪這股莽莽蒼蒼的英雄氣概,也不由得打從心底生出一股敬意。
「王爺說的是。朱某說話失了分寸,冒犯了王爺,希望王爺不要見怪。」
朱心同示意侍女換過酒杯,親自舉起酒壺來,取杯斟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額豪。
「雖然我們兩人立場不同,但我對王爺好生相敬,從今以後在王爺面前,朱某絕口不提政事。如果王爺不嫌棄兄弟高攀,請王爺干盡此杯,我們結為異姓兄弟如何?」
額豪注視著朱心同清霽真摯的雙眸,見他目光雍穆溫煦,想要結義為兄弟的說法,顯然是出自一片誠心。
額豪心中熱血上涌,慷慨地接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本王進京五年,除了醇親王府的奕桓貝勒之外,一直不曾結交到知心好友,今日能夠和朱兄結為異姓兄弟,本王心中好高興。」
他伸出大手,和朱心同擊掌相握,一股熱流同時激蕩著兩人的心扉。
自從兩人認識以來,雖然彼此欣賞,有著英雄識英雄的惺惺相惜之意,但始終存在著一種亦敵亦友的防備心理。這時撂開話來,敞心交談之後,兩人戒心盡去,胸中同時升起了一種肝膽相照、意氣相投的知己感。
他們敘了年歲,額豪虛長一歲,居為兄長。兩人當下以酒為盟,相對拜了八拜,結為金蘭兄弟。
帆齡眼見額豪舉杯暢飲、開懷大笑,自他入京五年以來,身受朝廷禮法拘束,不能如同在蒙古草原一般任性豪邁,自由不羈,內心其實一直悒悶不樂。五年來,她第一次見到他如此高興暢懷,心中不自禁地也跟著歡喜。
「王爺,恭喜你結交到異姓金蘭。從今以後,你有了知己兄弟,再也不會孤單寂寞了。」
她舉起酒杯,敬了額豪和朱心同二人。
她酒量本淺,喝下一杯烈酒之後,俏臉生暈,益發顯得嫵媚嬌艷,容光醉人。
朱心同含笑望了她一眼,說道︰「大哥有帆齡郡主相伴,又怎麼會孤單寂寞呢?等大哥凱旋歸來,我可要討你們一懷喜酒喝,那時候便該改口喚你大嫂了。」
帆齡紅了臉,垂下頭去,嬌羞旖旎的神態,十分荏弱風情。
額豪望著她,眸光瞬時便得憐惜溫柔而深情,嘴邊露出一絲微笑。
「我出征漠西蒙古平亂,留帆齡獨自在京,我實在不能安心。」他斟了一杯酒,遞給了朱心同,神色認真嚴肅而慎重。
「一日知己,終生相托——我離京之後,帆齡,就交給你照顧了!」
他是個英武颯爽、鐵錚錚的漢子,從不會說甜言蜜語。這幾句相托的話說來也是雲淡風清、平淡無奇,然而語氣中的深情卻是發自肺腑,柔情之至。
帆齡心中感動,眼眶一紅,淚水緩緩流了下來。
唯其平淡,愈見情深——如此款款深情卻不著痕跡,益發顯露出額豪的至情至性。感受到額豪對帆齡那深沉執著而鏤心入骨的愛戀,朱心同動容,心頭一熱,接過額豪遞給自己的酒杯,仰頭喝盡杯中酒。
這杯酒一喝,便算是答允了額豪的請托。
「大哥,你安心。在你出征平亂的時候,我一定會好好看顧著帆齡郡主。等你回來,我保證還你一個嬌艷勝昔的如花美眷。」
望著額豪拜托朱心同照顧自己,那感覺竟和當初她父王臨終托孤時一模一樣,帆齡心中突然漾起了一種隱隱的不祥感。
那股莫名的焦灼不安就像一團暗影,梗在她的胸口,久久不能消散、不能平息。
她抬起手腕,腕上的翡翠雙鐲滑落肘間,一陣清脆的玉鈴棕錚之聲,細細微微地響了起來。
「天上誓願,人間團圓——朱大哥,你說過這是團圓鐲。」她望著朱心同,問道︰「你曾經說過,如果一對有情人在分離時,只要將血滴入鐲身,祈願團圓,那麼就算天涯阻隔、兩地分飛,最終兩人也會相聚團圓,是嗎?」
朱心同微一猶豫,說道︰「這是流傳在前明宮廷的傳說,是真是假,並沒有人能夠證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