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朝政上的事,奴才四不敢干預的,太皇太後宣王爺入宮,為的是啥事兒?奴才是真的不知。不過奴才捉模著太皇太後的心思,應該是件大喜事啊!」
「大喜事?」額豪一怔,側過頭去狐疑地盯著管事太監,心中泛上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今兒個同時奉召入宮的,還有安親王爺。」秦公公笑得眯起了眼,說道︰「听說太皇太後有意指婚,要將安親子的愛女——頤敏格格許配給王爺呢!」
額豪心里「格登」一聲,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震得呆了。他頓住腳步,望著跟上回廊來,一直隨在他身後的帆齡,一句話說不出來。
看到額豪目瞪口呆的模樣,秦公公還以為額豪是歡喜得過了頭,笑嘻嘻地向著額豪長長一揖,說道︰「這可是天造地設的良緣佳配啊——奴才先在這里恭喜王爺、賀喜王爺了!」
啷一聲,帆齡手中那個裝著兩人同心發結的荷花繡袋落了地,繡袋上的如意合歡玉飾在地上摔得粉碎。
晨光中,額豪望著淚痕閃爍、臉蛋蒼白得絲毫沒有血色的帆齡,他只覺像是被人打了一記悶棍似的,一顆心仿佛也猛地墜落,一直落到深不見底的淵谷里去了。
太皇太後指婚,是不能拒絕的,懿旨一下,便無轉圜余地——額豪神色茫然,思緒混沌紛亂,便似重重沉沉的烏雲壓了下來,再沒有撥雲見日的時刻。
他抬頭,只見天色灰蒙蒙的,雲封霧鎖,見不到一點兒陽光。
想起蒙古草原一望無際的遼闊藍天,他突然醒悟到,在這琉瓦飛檐,重重宮闈的紫禁城里,沒有可以任他自由翱翔的廣大蒼穹——
在這座北京城里,他只是一只被剪了雙翅,囚在華美樊籠里的海東青,沒有一方屬于自己的天地。雖然名義上貴為親王,卻連想和自己最心愛的女子在一起,都不能夠自主。
朔風吹過,他驀地里感到一股寒意,只見紛紛揚揚的雪花,在這欲亮未亮的黎明里,飄落下來了。
第六章
慈寧宮
額豪隨著導引大監,走到慈寧宮東配殿,在丹樨下立定了,慈寧宮總管太監對著他行個禮,然後向殿里傳報。「札薩克武宣親王朝覲太皇太後。」
一個溫和慈藹的聲音從殿里傳了出來。「是武宣親王到了嗎?進來吧。」
額豪認得這正是太皇太後的聲音,他入了殿,只見東配殿里香煙繚繞、暖香四溢,牆角的百合銅鼎正燻著沉水香,兩柄孔雀羽扇分放左右,中間隔著百鳥朝鳳落地罩。
太皇太後坐在雕著龍鳳的金黃色御榻上,安親王岳樂就坐在下首的繡墩上相陪,望見額豪進來,安親王站起身來相迎。
額豪肅冠整衣,向著太皇太後伏身跪拜,說道︰「臣王給太皇太後請安。」
「起來吧。哀家召你和安親王進宮,主要是閑話家常,不議朝政,武宣親王用不著拘禮。」
太皇太後含笑望著額豪,只見他戴著一頂金龍三層朝冠,冠上十顆東珠和紅寶石閃爍生光,身上四團龍蟒袍耀眼閃亮,愈加襯托出他一身威武凜凜,天姿煥發的尊華氣質。
「秋狩過後,武宣親王是益發俊挺精神了。」太皇太後滿意地點了點頭,對著一旁侍立的太監道︰「賜武宣王爺座。」
小太監連忙捧上圓圓的紅氈,上面蒙了猞猁貂皮的坐墊,放在御榻下方。
額豪謝恩坐下,接過太監奉上的熱騰騰女乃子茶,喝下一碗女乃子茶後,渾身都暖和了起來。
「咱們蒙古人啊,沒女乃子茶是過不了日子的。就算到了京里來,這女乃子茶也是不可少的。」
太皇太後端起瓷花銀碗,啜了一口熱女乃子,笑道︰「每逢天寒地凍的時候,喝上一碗加了鹽的女乃子茶,那可比什麼都有味兒,身子也暖呼了。這不比漢人的什麼風夷茶、龍井茶要強上千百倍嗎!」
額豪微微一笑,沒有搭腔。他知道太皇太後召自己和安親王入宮來,可不是為了要閑聊「女乃子茶」的。他沉默不語,等著太皇太後把話頭帶入正題。
「武宣親王,哀家知道你素性耿直,也不跟你撂話子、拐彎兒了。咱們開門見山地說吧——你入京也五年了,依你的性子,在京里肯定是住不慣的,難為你耐得了五年。」
額豪一震,沒料到太皇太後竟會從這里開話頭,心緒一時激蕩起伏,說不出話來。
「是草原大漠的漢子,終究是要回到草原大漠去的。」
見頗豪沒搭話,太皇太後放下瓷花銀碗,嘆息道︰「哀家也是出身自蒙古科爾沁部,那股子思鄉的心情,哀家還能不體會、不了解嗎?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哀家只要一閉上眼楮,腦海里所浮現的,都是蒙古草原那碧藍的天,還有望不著邊的大草甸子啊!」
听了太皇太後熨貼窩心的這番話,額豪心中一酸一熱,萬般滋味涌了上來,梗在胸口沸騰翻涌。但他最是個剛性人,強自抑制著不讓情緒流露出來,只是起身離座,打個千兒,在御榻前跪下了。
「太皇太後能體察到臣王思鄉念鄉的這片情衷,是老佛爺的慈心。既然太皇太後提起,那臣王也就大膽祈奏,懇請太皇太後恩準,讓臣王辭去理藩院的差事,回轉東蒙古。」
太皇太後不慍不火地道︰「武宣親王莫要心急,回是一定讓你回蒙古去的,總不能讓你老是悶在北京城里啊。時日久了,外頭也要生出閑話來,說這是朝廷要削王爺兵權,將王爺困在北京城呢!」
她淡淡一笑,深邃的目光盯著額豪,徐徐說道︰「武宣親王,你也知道,滿蒙貴族聯姻,一直是大清的基本國策——你是大清朝最倚重的外藩親王,而安親王是當今皇上的叔叔,在朝廷里位分最高,最得人望。你們兩人不論爵位、家世,都是一般的顯貴……」
額豪听到這里,心中一跳,知道太皇太後終于將話頭帶入了正題。
他跪在地上沒有抬頭,只听得太皇太後繼續道︰「因此哀家想將安親王的大女死頤敏格格指配給你當福晉,婚後你夫妻二人可回歸蒙古,治理固守東蒙,為我大清朝屏障邊疆。」
始終端坐一旁的安親王听到這里,微微頷首,望著跪在地上的額豪,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太皇太後聲音慈藹,微笑著對額豪道︰「如此一來,你既娶得了美嬌娘,又能夠回歸蒙古大漠,這豈不是件兩全其美的大喜事嗎?」
額豪胸脯劇烈起伏著,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寒冽的空氣,磕下頭去,朗聲道︰「太皇太後,請恕臣王大逆不道之至——這個指婚,臣王不能受!」
他清朗嘹亮的聲音在殿中回響,如同悶雷滾過,發出隆隆的聲響。
沒想到額豪竟會拒婚不受,太皇太後和安親王大出意料之外,,相互覷了一眼,同時變了臉色。
安親王霍地站起身來,面色鐵青地盯著額豪,想開口質問,但對著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後望了一眼,終于還是忍住。
一時間,慈寧宮里凝靜得全無聲息,里里外外一片窒人的岑寂。只有殿角西洋進貢的自鳴鐘擺一左一右地靈動著,規律而單調的「答答」聲,仿佛在擺蕩著人的心。
「武宣親王,你倒說說,對哀家這樁指婚有什麼不滿意之處,為什麼不能受?」
好半晌後,太皇太後終于開口了,一直掛在臉上的慈藹笑意早已欽去,聲音變得很冷,就像是從深洞里吹出來的風,嚴峻而陰森,連安親王也不禁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