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後,當他在中原倦極思歸的時候,才想起西域那抹單純信任的小身影。終于他收拾行囊返家,迎接他的,不再是閃動玫瑰色澤的小臉,而是因病重躺在床上的憔悴容顏。
他們告訴他,他多年前離家的那天,她傻傻的站在烈日下等了他一整天,不敢移動,因為怕他找下到她。沙漠上的白天,連健康的人都受不了,何況她這個嬌怯弱質的身軀,當天,她便倒下。
她病了,病得相當厲害,從他離開家的那一天起,她就沒有離開過床上。
這都是因為他的緣故。
少年懷著後悔的心來到少女的床邊,當著她的面許下諾言,」蓮兒,你放心吧!以後我絕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少女有氣無力的瞧了他一眼,匆地搖了搖頭,」不會的,你不是個喜歡安定的人,要你陪著我,太辛苦了點。」
「我是認真的。」少男急切地表白。
「如果我死了呢?」少女感動之余,忍不住捉弄他。
「我就一輩子不娶。」他一怔,但口氣異常堅定。
他對她只有兄妹之情,沒有愛,不過,她是因為他才變成這樣,他對她有義務。
少女輕笑起來,隨後又是一陣輕咳,」你就愛逞能,我瞧你能維持誓言多久。」
在大漠,一成下變的烈日飛沙,在視線可及處,隱約可見蒼白憔悴的容顏,隨著時光流轉,往事更迭,在每場夢境中,到處可听見吶喊,等等我,不要丟下我一人,蕭中塵,你要遵守你的諾言……
蕭中塵猛然張開眼,汗如雨下。十多年來糾纏著他的惡夢,蓮兒死後益形張狂,仿佛她始終下肯原諒他似的,蕭中塵蹣跚下床,為自己倒一杯水,仰頭便灌。
一定是蓮兒死不瞑目,這才托夢警示,可笑的是,他對如何令她安息毫無頭緒。
他自認這些年來從未動心,因為對蓮兒的承諾,他不去招惹其它女子,就連有人投懷送抱,他都徹底拒絕,最初的打算是等蓮兒身子健壯後迎娶她,但蓮兒死後,他娶妻的念頭完全斷了。
凌休恨說他是作繭自縛。
凌休恨說對了一半,其實在蕭中塵的內心深處,他還有點恨蓮兒。
是她害得他一輩子不自由,即使現在五湖四海任逍遙的時候,心仍被拘束在大漠的天空下,始終牢記那抹含恨的憔悴病顏。
凌休恨為蓮兒診斷不下數十次了,每次均斷言她的心病大過上的折磨,但蕭中塵總是不信。
沒有人會為了跟人賭氣,故意糟蹋自己的身子,何況蓮兒的身子本就虛弱,但到底是因為住在大漠使得病情加重,還是因為氣他故意讓病情惡化?
多年以來,他日夜企求的是前者,他寧可相信是因為自己的錯害她病著,也不願相信蓮兒恨他入骨。
凌休恨笑他,讓人報復了還心甘情願。
真不愧是他的摯交好友,說到他心坎去了,他就是認栽,而且心甘情願,因為女人全是麻煩,其中尤以多病的身子骨最為麻煩。
西域沙漠的夜晚與白天有著天壤之別,烈日當空的情景一到晚上,馬上形成夜涼如水的對比景象,受不了日夜溫差大而含冤送命的大有人在。
蕭中塵仗著自己身強體健,索性坐起身來吐納養氣,反正被惡夢所擾,他已經沒有再睡的興致了。
寂靜的夜里,耳力特別敏銳,他競听到不遠處有個微弱的申吟聲。
懊死的,蓮兒的魂魄始終不肯放過他。
蕭中塵連忙收拾心神,練武之人最忌幻听,他不該讓這些困擾了他。
但,申吟聲並未因此而中止,遠處似乎有一個慌亂的腳步聲跑過,但該死的,他就是可以听見。
倏地睜開眼,蕭中塵只披上一件單衣,便往聲音的來源處奔去。
那是一問小巧而女性化的閨房,空氣中那股淡淡的草藥味顯示閨房主人的體弱多病,而床上小小的人兒正在難受的翻滾著,從那蒼白的小口逸出的正是斷斷續續的申吟聲。
不是他的夢境。
「小姐,你忍著點,廚房的藥快煎好了,現在我再幫你揉揉。」小玉在一旁累得滿身大汗,雙手下停地在她胸口忙著。
室外的空氣十分涼爽干淨,任緇衣卻感到一股來自體內涌出的燥熱,仿佛快將她生命耗盡枯竭般,寸寸壓干她胸口的氧氣。
她幾乎無法呼吸,好痛,來自胸腔難以言喻的抽痛,令她昏睡中的她不由自主地皺緊眉頭。
「小姐,你撐著點。」
小玉姊焦急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想安慰她,卻力不從心。
「讓開,我來。」好熟悉的男性嗓音,沉穩地出奇,令她驀地感到安心。
「十二少?這怎麼行了?男女授受不親,而以你尊貴之身,還是我來好了。」小玉慌張的聲音又起。
原來是他,若不是她現在還昏昏沉沉,言語無力的睡著,她一定會開口拒絕,她不想再欠他人情了。
「憑你行嗎?若是她出了什麼差錯,你要怎麼扛?」刻薄的男音再度響起。
小玉終于退開了,還將房門帶上,任緇衣好生惶恐,胸口的痛似乎更嚴重了。
「你忍一忍,一會兒就不痛了。」那男人的聲音仿佛有魔力,如春風般和煦的拂過她繃緊的神經。
他將她扶坐起,一只大掌溫柔的褪去她汗濕的衫子,隔著一層薄薄的中衣,為她運起真力護住心脈。
好舒服,隨著體內那股渾厚真氣的流轉,胸口的強烈抽痛逐漸清散,她覺得全身輕飄飄的,好象回到父親身邊似的。
蕭中塵凝神半刻,經過一炷香的時間,才緩緩收掌,感覺她的心跳比五年前強勁許多,心忖,這個病女圭女圭不知是否有不被病魔糾纏的一天。
當他放下她的身子,不意地被她嬌美的睡顏吸引,正待低下頭,卻被她掀動了睫毛後無力的睜開雙眼時嚇到。
「十二少,你怎麼會在我房間?」近距離下見到這副朝思暮想的俊美面容,她驚嚇的程度不比他小。
蕭中塵看她那雙原本迷離的雙眼變得戒慎莊嚴,心中也有不滿,」你申吟的聲音吵得我無法睡覺。」
「我這里距離你房間有好一段距離。」她虛弱的抗議。
「我的武功好,耳力自然強過一般人。」他哼了哼。
「既然如此,我道歉,下次再有這種情況,不必勞駕你親自前來,小玉姊會照顧我的。」
「我相當懷疑,她能怎麼做?替你揉揉胸口,還是再煮幾帖藥?」他注視她故作堅強的小臉,」你好象忘了你已經是我的妹妹,我不救你誰來救你。」
任緇衣呆了呆,朝他疑惑的開口,」你還記得?」
「記得什麼?記得你是我的妹妹,這不是廢話嗎?身體不好還學人家待在外頭,自己不懂得照顧自己,還奢求別人疼惜你。」蕭中塵不悅地皺著眉頭,一樁樁數落她的不是,」憑你這樣,還想回中原?我可不希望半途收到你的死訊,何況五年不見,你的身體是好些,可是這種必須時時依靠他人,不知何時會發病的身子,托給誰都教人不放心,我看你還是認命點,別想回中原了。」
他差點想咬掉自己多事的舌頭,明明已經想好要找人送她的,偏偏說了這一大堆言不由衷的話,該死啊!早知道他的個性總有一天會惹上大麻煩。
任緇衣既感動又羞怯的笑了笑,」我知道,所以我盡量不麻煩人。」她听出他話里有著掩藏不住的關懷。
他的心頭猛然撞擊,看著她的笑容久久無法自己,那是什麼樣的笑容,不是最美,但卻是最能引發他打心底里想去珍惜的笑容,熟悉又陌生的暖流再度由體內竄流至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