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澤家那座水窖的地勢很低,如果沿之字型的山路走,太費時間,他應該抄捷徑下去——
?才這麼一轉念,雷和雨便打了下來,鐵舟心頭凜然,感到一陣陣的不祥,如此急雨,會使山麓的溪水迅速上漲,沖入水窖……
雪關、麗子……
鐵舟猛地跳起來,那莫大的驚懼感像催趕著他,他跨出山徑,亙接竄下了陡坡。
大宅的水窖有著什麼秘密?
其實,當初蓋這座水窖的原因並沒什麼奇特的,不過是先人為了防旱,由山谷鑿溝,引溪人害,儲存水源,如此罷了。也和大宅其它的一些老設施一樣,早年就已經閑實不用了。
後來卻讓三澤春梅的祖爺爺無意間發現它一個奧秘。
據說,老祖爺爺也曾經年少輕狂,一度和京都只園最紅的藝妓有過一段火熱的日子,一個炎炎夏夜,兩人起意溜到後山水窖去飲酒戲水。這藝妓一向以歌藝著稱,那回趁興在水窖中唱起小調兒來,竟發現水窖的回音之佳,能夠將歌聲里種種微妙的音色反映無遺,宛如一面鏡子,把人照得清清楚楚的,美丑都瞞不了。
後來有人說,這水窖之所以有此奧妙,可能是因為水窖特殊的結構。那是一個地下兩層,呈漏斗狀的大空間,上下層當中一條引水道,外面閘門一開,水由此灌入,漲滿水道,先流入下層,水位逐次上升,最後漲滿整座水窖;另外,也有人說是石材的影響,有人敲下一片水窖的石塊回去,竟琢磨出玉一般的質地來……
「三澤水窖」成了個練嗓子的奇佳之處,說穿了,還不是當年三澤的祖爺爺編造出來的說法,好有個理由與隱密之處和他的只園情人私下幽會。
然而,就拿了這樣一則傳奇性的說法,十年前,荒川麗子把良子誘到了後園荒廢的水窖里去。
筆事是真是假,良子也弄不清楚,但是,她興致勃勃的很願意試一試。
她人生最大的機會現在就握在她手里呀,號稱是京都戰後最大的一出歌唱劇「出塵之聲」,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能奪得女主角的位子。天知道競爭有多麼激烈,眾多強硬的對手之中還包括了荒川麗子,而她最後居然打敗了她!
良子會投入「出塵之聲」的角逐戰,實在是有點無心插柳之意。她和丈夫吉原由台灣返回故鄉,本來只打算探親,恰巧就踫上京都文化單位籌制「出塵之聲」這麼大的盛舉,整個藝文界、音樂界一片熱鬧,良子所遇,幾乎人人都在談論此事,她實在很難不被這股氣氛所打動、所感染。
這次回京都,良子內在有一處深埋的、壓抑的情感起了變化,使她一直心神不寧。
憑良心說,這些年在台灣,他們一家人的生活算是十分和樂的,她有丈夫可伺候、有女兒可疼愛,閑來,在台北還有個藝文圈子可供她展現歌喉,交際酬醉,日子過得充實而愜意,良子沒有感到不滿足過。
或者說,她並不知道自己的不滿足,直到,再度見到了鐵舟。
五年不見,鐵舟已是名滿學界的學者,當然,他那份名聲是毀譽參半的。他變了不少,眉宇之間有一抹凝肅之色,招呼一千舊友為他們夫婦接風,也偕同麗子與他們夫婦小聚過幾回,但是面對她,他並沒有多少話說。
直等到他接她到三澤大宅的那一次,由于吉原臨時應邀到東京出席一個講座,良子沒有跟去,她一個人留在京都沒得照應,便暫時移至三澤大宅去落腳。那天鐵舟親自開車接她過去,自她返京,這是兩人第一次單獨相處。兩人的態度顯得夠生分的了。
到了三澤大宅,下車之際,她那紅色細跟的鞋子踩到小石子,差些跌倒,鐵舟伸手扶住了她,兩人身體靠得很近,他的手心有一種灼灼的溫度,穿透她鏤空的衣袖子,一種肌膚相親的記憶感突然間翻涌而上,良子半靠在鐵舟胸前,在兩人繃張的空氣之間,她望著他,他望著她。
鐵舟手抓著良子的臂膀,半晌,慢慢地說了一句話,「這些年,你豐腴了不少……」
良子心弦震顫。那晚,躺在三澤大宅的客房里,她整夜不能成眠,一夜之間,那些悱惻的、纏綿的過去,不知從什麼地方的一個缺口整個滲漏出來,整個淹沒了她。
原來,原來她自以為裝得滿滿的那顆心,有這麼大一處空洞在!
她的腦子像一池水給浮萍塞滿,也給鐵舟的影子塞滿了。朝朝暮暮,她見他總是獨來獨往,不苟言笑;見他與麗子相處,表面上和諧,兩人卻明明隔著一段距離——
他們不大接近,接近的時候不大說話,說話的時候眼神迥避著對方,良子不見他們一起吃晚飯,夜里,甚至不見鐵舟回臥房!
那麼,這個形單影只的男人在哪里?幾天後,良子深夜悄悄來到松林里的小屋——
這屋子一向是鐵舟最喜歡流連的地方,從前,他在這里醉心捏陶,現在,他在這裹封閉自己。
甭燈下的男人,影子長伶伶的,旁邊一只爐子,原本該溫著酒,或燒著茶,發散著暖煙,可是那爐子一味冷冷寂寂的,跟它的主人一樣。
鐵舟不快樂,在這座大宅院里,他寂寞而孤單,良子這樣告訴自己。而且鐵舟的不快樂,也許是她造成的,是她當年為了使他幸福,做了反而讓他不幸福的事情。她突然又變回當年那個關心他、憐惜他的小女人,又重新掏出了當年對他的一腔愛意。
可是,當她從後面摟住他清瘦的身軀,把臉貼在他的背心上時,她又發現到自己與當年絕大的不同,因為她月兌口說了這樣的話——
「我們走吧!鐵舟,我們到一個新的地方去過新的日子。」
這段時間在三澤大宅輾轉反側,被舊情所煎熬的女人,她只是沒有去分辨,她是忘了她現在所擁有的幸福,還是想要抓回她從前失去了的幸福。
事實是,對于人生的種種希冀和願望,她已不再是昔日那個自信不足,甘心退讓的女人了——如果良子自己不知道,麗子卻知道,清清楚楚地察覺到她的改變。麗子的內在銳利得像一只刺娟,一根根刺都指向良子,在觀察、在防御。
那天晚上,她尾隨良子到松林,冥冥中曉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她在泥地屋子的長窗上窺見良子擁抱鐵舟的那一幕時,一股恐駭感好像從地獄里竄上來,竄過她冰冷的腳心、她冰冷的胸腔,直竄進她響烘烘的腦子。
她心神大亂。她怕,怕極了,覺得自己握有的愛與人生,再度要被掠奪而去了——
盡避,她的人生事實上已經沒有什麼愛了,她與鐵舟的感情已如同槁木死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和鐵舟竟無話可對,兩個人總是在迥避對方。為什麼會演變到這種田地?她也不明白。或者,她心里明白,只是不願承認。
但無論如何,鐵舟畢竟是她生命的全部,她的日子因他生、因他死、因他狂亂、因他痛苦,她不能沒有他、不能失去他,不能讓良子又來奪走他!
雖然,那晚鐵舟並沒有反應,由背後看起來,他的姿勢顯得很僵直,然而,良子的一雙手纏繞住他,像蛇一樣、像蛇一樣……
麗子扶住發脹的額頭,顛顛倒倒地走開,彷佛被蛇纏身的人是她,而她完全擺月兌不了。
沒有錯,她是擺月兌不了了!
四天之後,消息熱熱鬧鬧地公布,「出塵之聲」正式決定了女主角人選——他們要白羽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