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悠聲嘶力竭的,那充滿受傷、冤屈的口吻,像個小孩子的哭訴,鐵舟驚怔住了,這是有史以來他第一次听到鐵悠說出這樣的話,他從不知道他埋藏著這樣的心思。
他吶然地道︰「我一直以為……你不屑當我的兒子。」
「是你認為我不配當你的兒子!」
哦,老天!鐵舟仰天閉目。如果說,這十八年來!他和鐵悠生疏的父子關系——
縱使他們不是真父子——活月兌月兌是一場誤會,那麼,一切真的都要怪他!鐵舟頹然在玄關坐下來,久久不能言語。最後,終于才又開了腔。
「不是這樣的,小悠,」他十指交叉,望著腳下那寒濕褪色的地板,緩緩道來,「我不是忽視你,或是排除你,而是,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你……」
這也是鐵舟多年來第一次道出他對鐵悠的內心——曉得這孩子是可疑的,卻也是無辜的,被這孩子的母親背叛的男人,他也不是殘忍沒良心,不能夠厭棄這無辜的孩子,卻也不知該從何接納他,于是用了最拙劣的方法,閃避他、閃避自己最椎心、最痛楚的那個傷處。
既然知自己對鐵悠是沒有權利去愛,或是去擁有他的,索性放任他,隨他自由吧!
鐵舟這樣一認定,便一撒手,在他和鐵悠之間就此墜下了那道鴻溝。
在後來的歲月里,鐵舟對于鐵悠不能有做父親的情分,因而把他視為是對等的,站在相同的地位上。他賦予鐵悠如此一份尊重,對他也就有同分量的要求——他們是男人對男人,彼此不講誰退誰讓。
他們之間後來有那麼多的沖突對立,也是這麼開始的。
是鐵舟錯估了這一點——鐵悠永遠是沒辦法和他平行站立的,在他面前,鐵悠永遠是個孩子;沒辦法得到他的父愛,那孩子生命里就有一個部分也永遠成長不足。
至此,鐵悠終于明白了一切。過去他所受的那些冷落,而今真相又給他如此大的震駭,他控制不住地喊出連他都害怕的那句話,「這一切,就因為我不是你的兒子——我是三澤的兒子!」
他丟下刀子,倒地痛哭了起來。
鐵舟雙眼發熱,卻感到心頭無此淒涼,前塵今事滿布了風霜。他從來沒有好好關照過這無辜的孩子,但即使是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悔疚,或只能無奈,只曉得他和他一樣的覺得愴痛。
慢慢地,鐵舟轉過身來,慢慢地擁抱住了鐵悠。一個受傷的人向另一個受傷的人伸出雙臂,這是頭一遭他們這樣的貼近,在這幽暗、溫暖的小玄關里,如同父子一般。
這年輕人終于漸漸平靜下來,哭嚎過後,他顯得困乏而蒼白,身軀異常軟弱。鐵舟嘆口氣,扶他起來說︰「回房間去吧!就算你還有什麼想頭,也得等傷好再說。」
?他把鐵悠送上床,鐵悠立刻昏沉欲睡。這時候,他才忽然覺察到屋里了無聲息,紙門望出去,暗的走道、廳堂,沒一絲燈色。
「小悠,你母親呢?」他起疑地問,「雪關呢?」
「露台那里……」鐵悠合著眼,蒙蒙朧朧說︰「她帶她開了柵門,到後園去了……」
鐵舟趕到迥廊,廊外暮色深沉,冷風拂過空蕩蕩的露台,拂過綠陰陰的竹林,竹林深處有一搭一搭的聲響……
一道柵門敞開來,被風慫恿,自己拍打著自己。柵門過去,荒蕪幽微的一條林徑,茫茫延伸而去,沒入那看不見的暗處……
鐵舟整個人結了冰,脊背上一股股地冒出寒意。她帶她到後園去,麗子把雪關帶到她母親十年前喪命的地方去……
是後園,其實和三澤大宅還有段距離。破碎的石徑,路越走越荒涼,林相也越晦暗,雪關根本弄不清方向,她幾乎是被麗子拖著走的,走得那麼急,腳下的路又潮濕,三番兩次的差點跌跤。
「麗姨、麗姨,」雪關焦慮地喊,「我們究竟要到哪里去?」
「水窖,三澤家的那座老水窖。」
喘息著,麗子的步伐比雪關還要吃力,衣領上一截雪白頸子汗涔涔的,她卻一步都不肯停歇,緊扣住雪關的手直走。她的臉色青蒼中泛紅,透露出一股熱切。偶爾她駐足聆听,喃喃說︰「溪聲,听見溪聲就到了……」
四周的老杉、樟樹、馬醉木搖著沉甸甸的樹影子,使她的神情忽暗忽明的,顯得有種虛幻感。
虛幻中,她彷佛听見雪關在問著「你帶我到水窖去做什麼」……或者,那是良子的聲音?哦!是的,良子,那個已蛻變得光彩奪目,凌駕于她之上的白羽良子——
不,應該稱她「小出良子」。她早已嫁為人婦,不是嗎?既嫁為人婦,卻再度對初戀男子燃起情火的女人,干不該萬不該,她又從台灣回來,又一次闖入麗子和鐵舟的生活,甚至于還把麗子從她的歌唱地位擠了下來……
「麗姨——」
一聲痛呼,是雪關,麗子愕然回頭,女孩倒抽著氣對她說︰「你掐得我好痛喔!」
麗子低眼看,她一只手箍在雪關的手臂上,尖尖指甲陷入內里,雪關疼得要掉淚了,竭力想掙月兌她。
但她終究沒掙月兌成,麗子依舊抓著她,轉過頭去,發了一下呆,忽然歡呼起來,「水聲!有沒有听見,嘩啦啦的水聲?」
雪關一顆心涼了半截,麗姨根本沒有听見她。麗姨沉陷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那迷離恍惚的樣子,令雪關又愁又怕,不知該如何是好,只一味被迫地跟著她團團轉。
麗子狂熱地尋找水聲,發髻給樹校弄散了披在臉上,她也不管。她滿耳朵都是那潺潺的水聲、那颯颯的風聲,那地方近了,她知道,那是她十年前一切計畫的起點。
也和十年前一樣,來到這地方,她整個人既覺得興奮,又覺得恐懼,恐懼和興奮,一個化冷,一個化熱,如大汗一般濕漉漉的在她周身淌流。
她一步沒走穩,僕倒在灌木叢上,雪關也跟著跌下來,一群烏鴉由林中撲飛了出來,她頭一抬便看到了——
林蔭深處,一座石砌的古建築佇立在那兒,默然地與四面的相對。
「水窖……」麗子拉起雪關向它走去。
荒草中有小石塔,鳥蘿從破牆上垂下來,青黑色的苔蘚布滿了古徑、石階……
整個地方充滿著廢園的妖異氣氛,著實令人忐忑不安。
前面,就是那四四方方,低矮簡陋的水窖建築,一道黑洞洞的小石門,鑿了石級往地下去……
雪關忍不住開口哀求了,「麗姨,天晚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麗子卻輕飄飄地微笑,「這水窖底下有個大秘密,難道你不想知道?不想讓我告訴你?」
難道你不想把歌唱得更好,不想在京都一舉成名,良子?
恍惚之間,麗子眼前的人由雪關幻化成了良子,她依稀听見自己十年前那哄誘的口吻,也依稀看見當時良子的眼神一亮,表情一下變得熱切起來。噢!她當然想了,她等了這些年才有的機會!
如果想,那就跟我到水窖底下去。
林稍上的天空,忽然響起悶雷,醞釀了一下午的雲氣破了,豆大豆大的雨點滴滴答答撒下來。麗子仰起臉瞧——很好,下雨了,這樣山麓的溪水會一寸一寸的漲上來、漲上來……
她回頭捉住雪關的手,力氣蠻強得驚人,由不得雪關掙扎想逃,一個拖拽,她把雪關帶入了那道黑門。
鐵舟在樹林里奔跑,山道崎嶇,阻礙了他的腳程,一段路後,他煞住了步子。
他由山腰撥開枝楹往下眺看,茫茫林樹像灰海,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知道老水窖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