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看這純白如山櫻的,家鄉的來信,然後,幾近突兀地將那信一揉,扔入紙肩簍子。「回日本不是什麼好主意……」
听見那呢噥的一句話,雪關還在那里發呆,麗姨已一轉身,進廚房去了。像一個人急著要逃避什麼。
這晚,雪關上了床卻輾轉難眠,想著麗姨封閉的態度,覺得很不解……壁上的小布谷鳥鐘響十二下時,雪關掀開被子溜下床。
怎麼說那封京都來的信都該留下來……
落地窗外的月光隱去了,客廳里一片朦朧,但雪關依然從紙肩簍子里翻找出她要的東西,高興地把它往胸口貼一下,然後又躡腳回房間去了。
自始至終,她都不知道厚簾子下有道窈窕影子。是她麗姨,前一刻,她也在翻找相同的東西。
棒兩天,在學校的教學大樓後方,雪關抱著書一個人坐在杜鵑花下,有點沮喪的想——自己算不算也是個逃避的人?逃避她做為一個戲劇系學生的本分?
可是,她實在不想擠入一堂子人海里去上課啊!
敲鐘前,她在廊上踫見系上的一個男同學。
「小出,」這家伙染了一頭黃發,故作瀟灑狀,老愛刻意用日語喊她名字,好像嘴里跳出幾個和字就能助他頭上發光似的。「今天大導演來講課耶!大家都說他是來替新片挑主角的,想當明星就快去佔位子喔!」
頓時,雪關感到沒趣。星夢、星夢,這就是她念戲劇系的理想嗎?只為了和靈犬萊西一樣當上明星?
雪關在台灣受的是本地教育,這和她父親喜愛中國文化,期許她有中文素養有關。
案親來台深造,後來又接下大學教職,那時雪關才兩歲,便隨父母由京都遷來台北。
既是在台灣長大,融入本地生活,雪關除了有個日本名字外,其實和個台灣小女生沒兩樣,也著實費了一番讀書工夫才進入藝術學院的。
但是,一學期下來,她失去了方向。校園里彌漫著一股風氣——太急于求表現!
只是,在表現的背後,明明還少了那分鍛鏈呀!
雪關嘆氣了,這是她融不進這圈子的原因嗎?是她見慣父親的嚴謹治學,和麗姨的極端內斂……
念頭落到麗姨身上,雪關忽然定了定,一對秀氣的眉眼凝聚起來。假如,返回京都這件事礙著麗姨的是她的學業……
此時下課鐘響了,雪關遠遠望見她的一票同學巴住大導演涌出教學大樓,前呼後擁的喧攘,有多少人是為了星夢而使出渾身解數。刺眼的陽光下,雪關看在眼里,腦子豁然開朗,她肯定自己這不是逃避,而是覺悟了——真的,她對當明星沒興趣,她又不是萊西!
一周之後,雪關悄悄的辦了休學。
休學證明書,以及那封從紙屑簍子撿回來的京都的來信,並陳在麗姨面前。
一個方正,一個縐折,顯得有些對沖。是雪關先打破那錯愕、膠著的空氣,她一開口便滔滔不絕的說︰「不,這麼做,並不完全是因為麗姨,主要在于我自己。爸爸的去世,使我想了很多事情,也產生了一些新的懷疑——對學校、對未來,我究竟要些什麼?我需要退一步重新做思考,我只是暫時離開學校而已……」
接著,她的口氣一變而為興奮,因為做出嚴正的表情,她的臉孔反而有種孩子氣的可愛。「現在,既然我已經辦了休學,沒有學校的牽絆,我就要每天每天纏著麗姨,說服麗姨答應京都的演唱會,麗姨一定要說好才行!」
麗姨沒說好,沒有置一詞地起了身,踱到爐台前,上面有一座黃琉璃安在小銅雕架上,映照到她臉上霧霧的黃光,讓她的表情氤氳不明了。
久久懸疑著,突然,她抬起頭來,厲著聲音問︰「你真的不後悔,雪關?」
有那麼一個片刻,雪關覺得迷惑、疑心,仿佛麗姨問的不是她的學業,而是別的,別的真正會教人後悔不及的事。
可是,她見麗姨把自己環抱著,嬌弱、冷瑟地挨著那白石爐台,她先前的不安消失了,幾步上前,扶住麗姨的臂膀。
雪關生得肌鼻婷勻,在她麗姨跟前一站,比麗姨高上半個頭有餘。
「雪關沒什麼可後悔的呀!麗姨,雪關支持你,會一直陪著你的,」她一股勁兒地說,心頭熱呼呼的。「我們回去吧!麗姨,我們回日本去——你十年沒回家鄉了,而我從來沒機會回去。我想看看京都,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
麗姨伸手反抓住雪關,兩人似乎都生出一種絕望、迫切的感覺。一條舟上,只有她們倆了,彼此縛著彼此,沉落時,也只能一起下沉。
荒川麗子那細眉秀目,古典式的面龐,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都帶了一抹冷艷的色彩,這一刻,卻于那冷艷之中迸出了光焰,像在她內心烈烈地燒起來似的!她像咬著一邊牙細細地說︰「回家,回京都去……」
那埋著情愁的地方,埋著夢一般的秘密,那回去了一定會後悔的地方——
無論是她,或是雪關!
可是雪關懵然不知。
甚至到這一晚,荒川麗子在文化會館被抱下舞台,引出嘩然的場面,雪關還依舊懵懵懂懂的,對一切不能了解,更不能相信——
她的麗姨是別人家的妻母?!
從台北到京都,一趟路盡避便捷,然而,就為了這趟路,她和麗姨足足費了五、六個月的力氣做準備——裁禮服、擬請辭、研究曲目,雪關沒有一樣不幫忙的。正因為她認為事情是她鼓吹起來的,就算不貢獻功勞,也該做點苦勞!
于是,在她們外雙溪山畔的那個家,雪關不是忙著為麗姨彈琴伴奏,就是忙著為麗姨熬香草杏仁茶;她陪麗姨跑步練體力,陪麗姨每周上山向老師父討教點氣功,只為了更充沛的發聲。
如此盡力,終于將一口珠圓玉潤的嗓子帶回了京都。
今晚登台,她曉得麗姨是成功了,也造成了轟動。
怎能不轟動呢?風華絕代的歌唱家,被一個當場認她是母親的小子弄昏了在台上!
「大半是因為旅途勞累,登台緊張,加上又受到刺激的結果,應該不礙事。」現場多虧有這位佐伯醫師在貴賓席,他又是稻村會長的朋友,在上京區有家頗高級的私人醫院,眾人于是就近把麗子送了過去。
忙亂了大半夜,麗子在打過針後,總算慢慢地睡著了。在雪關的堅持下,工作人員也各自回家去了,最後,她又送稻村會長出病房,而他承諾明天會再來,且一番寬慰,就同佐伯院長走了。
僅僅一會兒,雪關便獨個兒落在空蕩蕩的廊上,和一端麗姨的病房隔著個幽涼的小天井。天井里有櫻,才輕惻惻地起了一陣風,那櫻便整個的謝了花。
那落花樣,不知怎地,使雪關心上裹泛起了一股淒淒慘慘的感覺。忽然,身後有人說話,把她嚇了一跳。
「沒想到她那麼脆弱,是嗎?」
猛掉頭,廊上多了個人,兩手插在麂皮夾克口袋里,白淨的小臉型,控制得不太好的諷刺表情,不知道他是控制不住,還是根本不想控制。
雪關僵在那兒。正是在演唱廳攬局的那個家伙,竟跟到醫院來了!這人要不是太囂張,就是太不要臉!她心里沒好氣,忍不住反譏,「也許日本的風色太厲了,留不住櫻花。」
「我說的不是櫻花,我說的……」他拿下巴朝廊盡頭的病房一指,「是她。」又一聲嗤笑,「我還以為狠心的女人,都要來得強悍一點,沒想到她一嚇就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