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賀氏的「反天功」!」梅童跳起來大叫,「我听爹爹說過,這是武林中一門奇學,僅僅一位傳人;難不成,難不成……「悔童興奮得發抖,揪住可孤的衣服把他搖來搖去,「你遺位師父賀婆婆,便是前朝皇帝楊廣的乳母?」
可孤頭都暈了,張口結舌,驚嚇地說︰「我、我不曉得賀婆婆跟皇帝老爺有什麼干系,她從不告訴我她的身世,也不許我叫她師父,只說教我武功,是為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什麼?」這下,梅童更奇了。「你多大一點兒,怎有能耐救了這位武學奇人?」
「我踫見她的時候,她已斷了一腿一臂,受傷奇慘……」
那年的寒春,哀惻惻的,可孤一口氣葬了爹娘,在太行一個慘愴的山村,他才十歲。雙親都是餓病死的。
那幾個年頭,不要說是太行的山村,茫茫九土,莫不一片慘狀。隋政已爛到了根柢,全因為暢帝的窮奢極欲建宮苑、造龍舟、游江都,每一樣都把老百姓當成豬狗一樣的奴役︰為征高麗,在東來海口造船,工人日夜站在水中趕工,腰以下都生了蛆,十停就死了三四停︰其他的征戰營造,那死的更多、更慘、更不人道。
及至中原發大水,漂沒了三十多郡,人民被逼到絕處,開始搶官倉放糧,天下便大亂了。在這土崩魚爛,暗茫茫的時世里,一個十來歲的山村小孩,像苦地裹一株禾草,掙扎著活下去,一種柔韌的生命力在他身上,同那禾草一樣,在黑塞里等待破雲而出的陽光……他冒著冷咧風霜走上田隴,田隴幾已荒蕪,但也許可以掘點著根。村中男丁,被朝廷征調的,多死在外頭,而留鄉的,為在荒年里討一口飯吃,又都出外做了亂民。正所謂後來隋書所載「行者不歸,居者失業,人餓相食,邑落為墟……」
走著走著,可孤突然絆了一蛟,荒隴間又有死人,這一具白發蕭蕭,身形威武,卻與那瘦巴巴的餓俘大不一樣。死人看多了,也不甚怕,他好奇去撥動,赫然見那尸首少了一條胳膊一條腿,血染著壤上的枯草,剛淌下來……他驚叫著要跑,那死人伸手抓住他細疫的腳,他一跌,就跌在死人的臉孔前頭。一雙眼楮瞟開來,怒瞪著他「小表,你大呼小叫,是想引那殺手來取我余命?」
馬上村子口便起了一片刀光馬影,洶洶地喊殺。那對怒眼頹然合上去,嘎聲道︰「老命到此休矣……」
可孤的腳被放開來,他卻沒跑,小小的心胸生出一股義氣,要救這重傷老者。那隴上一堆草桿,他全抱來堆在這老者身上,把人蓋著了。
還不放心,眼看著殺手便要到了,他忽然跳上草堆,解開破麻布褲子,蹲下來拉屎……一批刀客掩鼻速速通過,追往別處去了。
揀了一張爛席子,可孤將那白發老者拖回自家屋子,他自己不過是個弱小,這時候一團熱腸的救這老人,無非是純真的心思,惻隱的性子,全忘了自己。
老者醒來,氣咻咻的,一掌把可孤打得跌出屋子一丈遠。
「小表,你敢作老身背上大便!」
罵完,人又昏泡去。可孤哼哼啷啷,戰戰兢兢爬回來時,才明白此人為何自稱「老身」。這人一臉橫眉厲目,身架子高大而威武,比起尋常男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卻居然是個道道地地的老大娘!
她復蘇時,一腿一臂截斷處那黑薩薩的傷口,裹著一層又厚又黏的東西,嗅起來嗆得要死。蹲在席子邊的小表來不及走避,給她一手掐住琵琶骨,半條身子都軟掉了。
她厲問︰「你給老身涂了什麼東西在身上?」
「山……山頭挖回來的草根子,咱們村裹的牛長了大膿瘡,都涂這個……」
她愣了一下,驀地厲聲作笑,喘著說︰「老身一世榮華,享盡了富貴,沒想到老來落得在山村鄉野,給一個小表涂這臭不可當的牛藥!」
喘了一陣子,她放開他,命令道︰「老身袖裹頭有瓶「還神丹」,你模出來給老身服下。」
她在給截肢的一剎那,即刻自己開了幾處大穴,始支持到現在,現有這牛膏藥裹住傷口,止住血流,一瓶還種丹服下去,她或可保得住老命。她一生強悍,猶勝男人,雖殘了一艘一臂,要倒下來,也沒那麼容易……幾個時辰後,她忽忽轉醒,見那小表捧了只破碗在一旁,膽怯怯對她說︰「婆婆,吃點薯根湯……」
他喂她吃完帶著澀味的薯根湯,卻又另捧了一碗發濁的東西,要模到牆角去。她鼻端何其敏銳,馬上嗅出一股今人酌傳的氣味,知道不是能吃的,一出手便打翻他手里那碗湯,一攤烏水和幾塊黑爛的骨頭全潑到地上。
「你吃這什麼玩意兒?」她喝問。
可孤呆呆望著地上他的食物,猛咽著不知是饑餓,還是羞慚,喉嚨里發出咕嚕吞滾的聲響,半天才懾儒說道︰「連署根都……都很難掘到了,我找了一整天才找著那一點,咱們村子很窮,大家沒得吃,老……老村長交代,」他一下哽咽起來,「他一吊死,大家就烹了他的內吃,可是我︰我……」眼淚由那張照疫的小臉滔滔滾下來,「我不能!老村長幫我葬了爹娘,我……我不能吃他的肉,我情願挖溝渠泥巴里的死蛇、死老鼠塞肚子……」
說完,這孩子嚎啕大哭。
她听得是呆若木雞,不能反應,民間的疾苦,她不是不知底細,然而從一個山村小孩口
中說出來的,這樣的民生慘狀,卻要加倍撼人肺腑,割人的心腸。
突然問,她仰起白頭,朝空中嘯叫了起來︰「楊廣呀,楊廣,你這無道的昏君,你看看你造的天大的惡孽!這豈止民生凋敝所能形容?這是生靈涂炭,死生奇慘呀!你卻在朝中殺忠臣,事與小人為伍,干不盡那狂暴驕婬的作為築長城、造宮室,幾于無日不奴百姓;征林邑、攻高麗,幾于無地不征丁男!最最荒唐駭絕的,莫過于你三吹游幸江都,四層龍船,金碧輝煌,隨行的嬪妃、七公、群臣、僧
道蕃客,出船幾十艘,挽船男女八萬人,舶縴相接兩百里,兩岸遠有騎兵朗街浩浩蕩蕩,所過州縣五百里內都須責獻山珍海味,食之不盡,便沿途棄擲。先帝所營,盈積的倉庫,殷實的國力,都教你一個人消耗殆盡,大好的山河,就在你手裹全盤的崩潰掉了!」
她停下來呸叮喘一口氣,撫胸又道︰「我賀璧心愛先帝先後之恩,身為後宮親貴,出身三品,你是我一手哺養長大,理當情同母子,可你荒婬無道,屢勸不听,老身為天下蒼生故,也饒不得你!可恨此次我隨駕下江都,卻在龍船上刺殺你這暴君不成,反教你今大內鷹爪,一路追殺到這太行山村,只剩半條殘命!黎民之苦,何人得解?蒼天呀,蒼天,莫非你也同這暴君一樣的昏庸、胡涂、不省人事……」
說到後來,她聲如風吼,字字句句都成了飛沙走石,橫掃四壁,一間破黝黝的小土磚屋子,頓然間搖搖蕩蕩像要整個的給她夷倒!
本來哭著的可孤嚇壞了,吞住了哭聲,他一個十來歲的鄉俚小孩,哪懂得她的狂呼疾叫是些什麼意思,只怕得轉了身要跑。
「站住!」
是那老婆婆的怒喝,同時一股掌風追來,蟲上可孤的背心,他「哇」地吐出一口烏血,倒地的時候,當他自己已給老婆婆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