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秀只是吶吶地,青蒼的面孔,猶漫著一層茫然。
發一聲喟嘆之後,閔正又言道︰「你是我得意的門生,少見的文武全才,一向是端恭有為;據我所知,就有許多世家姑娘都屬意于你,我,又怎會不懂得惜才?」他深深看著凌秀。
「姑不論真真的意思如何,在我心目中,是早把你當成理想的子婿了。」
就這一句話,使得凌秀轉悲為喜,喜之若狂。
意思太明顯了,閔正這就是許婚的表示。
凌秀頃刻又跪落下來,俯地喊︰「凌秀叩謝恩師!」
他卻不知道,閔正許了他,命運卻沒有許了他。
凌秀走後,閔正自然急于詢問女兒對于婚事的意思,他料想她是願意的,但總要親口問過,才能放心。他就只這麼一個閨女,張羅好她的終身,對于她九泉之下的母親,也才有個交代。
思及亡妻,閔正的眼眶又濕潤了……偏偏這天遲遲不見真真來到書齋。真真有孝心,閔正病中的飯食起居,她總盡可能的親自侍奉。問起來,老僕阿全才稟道︰「小姐一大早就帶著丫頭小銀,乘轎出門去了。」
閔正很驚異,追問下去。
原來,真真听人家傳說,山郊有個叫水仙岩的地方,祀觀音,非常之靈驗,她一心要為父病求禱,早早便備了肴果鮮花,打發轎班出門,專程要去拜觀音。
水仙岩一地已進了山,開有山道,平時也有香客往來,然而位置畢竟是落在荒郊野地,真真只由一個丫頭陪著,雖有四名轎班,卻不是荷槍帶劍的衛士,這實在教人不能不擔心。
消息報到凌秀那里。
他正和水沙連的通事周滾眉在廳中密談。滾眉原是漢人,但從小被社番養大,因而通番語,識番情,很有點交涉的本事,一直做為漢番之間的橋梁。
凌秀找他來問話,無非想了解哮天社的情勢。
沒想到滾眉一听听差的來報,竟從椅上跌了下來,大喊︰「小姐不好了!」
凌秀厲問︰「何出此言?」
賓眉滿頭大汗,惶悚道︰「今早我才接到消息,哮天番的大巫師巴奇靈得了個夢佔,示意族人出草,已經籌備了一二日,今天要行動──選的正是水仙岩的路線!」
話一說完,滾眉卻往後顛退了去,一又跌回椅上,瞠眼徑望著凌秀,嚇得哆嗦。
凌秀的整張臉都變了──雙眼綻出凶光,青湛堪的好不駭人,面色奇慘,頰上卻不斷的抽搐;他那神情,竟比內山那所謂「鯨面紋身,獵人如獸」的凶番,還要猙獰幾分!他倏然翻身往門外掠,一壁對跟班的暴喝︰「召集兵丁,立刻備馬──遲延者斬!」
轎子到山岩下,上去還有二、三十步的山階,兩惻荒煙蔓草,看來陡峭得很。真真掀了轎簾道︰「就在這里停轎吧!我和小銀用走的上去。」
老轎班望了望蒼郁的四野,不放心,說︰「小的陪姑娘上去。」一路上,他直犯嘀咕。真真來拜佛,沒有事先稟家人,怕的就是家人嘀咕,不許她來。
但是她打听清楚了,水仙岩還不至于是人跡罕至之處,何況,據說這里的觀音娘娘有求必應,但人得親自來求。
「不必了,觀音祠就在上頭。」真真仰著臉看,郁郁蒼蒼的林樹間,露出土朱色的一角廟檐。
體恤轎班一路辛苦,她要他們找個濃蔭休息,自己帶了小銀,挽謝籃,一步一喘徑上了山階。
這觀音祠鑿建在巨大空闊的石岩當中,其實十分簡陋,一座形似觀音佛像的巨石突聳于崖壁上,底下,不過是灰泥紅磚隨便砌成的香案。
擺好四色肴果,插上一把紅菊,卻發現一落紙錢給放在轎里頭,忘了攜上來,只好讓小銀再上下一趟了。
小銀去後,真真獨在石岩,先上了香,對著觀音像很是虔心的禱念起來。
為父親的病況絮絮訴求了許久,接著又為小棗子求平安,為玉姑姑求安樂,輪到自己,她頓了一頓。
為自己求什麼呢?剛過二八年華,待嫁女兒的心思,所求所願的,便只有……得一位如意郎君了……這一想,雖在私下,真真粉臉上還是冒起了紅暈,感到羞不自勝。然而還是要求,不求,觀音娘娘怎麼會知道?又怎麼會庇佑呢?她素手持香,垂著微紅的臉兒,悄悄道︰「真真願得好郎君,相愛相惜,一生追隨──」
突然間,一陣嚇破人膽的戰嘯響過林野,真真一震,手中的一炷香掉落地。
那是什麼?她茫然四顧,只覺得四圍風聲鶴唳,野風一陣狂過一陣,斷枝落葉滿地飛,她彷佛听到人在嘶叫,風中無法明辨,身上起了一道又一道的寒氣,止不住的心驚膽寒。
又一陣厲嘯,真真戰栗地退了一步。
猛回頭,她看見荒蠻的山階上竄起一個人──跋扈高聳,一身黝黑,赤足披獸皮衣,額上系著黑頭巾,插一根鷹羽在風中搖動,一雙眼楮像兩潭黑水,深豁豁,凜冽冽的──隔著山嵐野風,逼視著她。
他一手持了把刀,另一手拎著──是一具血淋淋的頭顱,顱上的兩只眼楮,還駭然瞠得大大的!那是老轎班的人腦袋!真真作夢絕想不到,她會踫上馘首的凶番!這一駭,魂飛魄散,張嘴便要尖叫──但是尖叫聲還未沖出喉嚨,她已經身子一軟,昏厥下來。
第三章
山麓,石板屋的聚落,回蕩著陣陣悠遠柔和的吟唱,原來是幾名婦女聚在一起,正一邊織布,一邊哼著小米豐收歌,歌聲雖不整齊,倒頗有些韻味。
不料村口傳來一陣喧囂,一群在松林里玩獵頭游戲的孩子,紛紛奔回部落,都提著噪門大叫︰「青狼回來了!青狼回來了!」
引得織布婦女起了騷動,當中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姑娘,喚做小雨,有著黃潤的皮色,模樣兒十分俏甜的,忍不住站了起來,也顧不得旁人竊笑,舉步便朝部落的廣場奔了去,她掛在胸前五彩的珠煉跟著甩蕩不已,發出巧脆的響音。
丙然在岩石小徑那一頭,出現一道英武的人影,踩過落葉大步而來。他負著重,想來是有豐收的獵物。青狼是哮天社最厲害的獵人。
孩子簇擁著他進部落。他佩著弓箭,穿毛里獵衣,剌繡的藍頭巾縛在額上,露出英氣勃勃一張臉龐;他有濃秀的眉目,雖然不常言笑,保持著戰士的威儀,但是她見過他勾起嘴角似笑不笑的那樣子,那更醉人。
她沒有再看到比他更俊的男子。
青狼踏上廣場的時候,注意到她,眼神深深地看她一眼。這姑娘羞了,紅著臉翻身跑進石板屋去,人貼在門板上,聆听外面的熱鬧。族人都興匆匆聚攏到廣場,青狼打了不少獵物,可要好好做個分配,與族人共享。
他們少不得又要夸贊他的英勇一番,他的父親,也是哮天社的老頭目,那更得意,這孩子是他一手教出來的,當然那也是青狼自己本身天資太好。
五歲參加打耳祭,場子上掛著羌、鹿和山豬耳朵,他眼神利,瞄得準,射中耳邊緣的,就數他第一。六歲隨父親人山打獵,小小蚌兒在姑婆芋葉子下,等待父親逐出獵物,就這樣躲過一夜,不驚不怕,已見得出獵人沉潛和堅忍的底子。
十歲青狼就加入族人出草的行列,如此年輕,是破了紀錄的,他卻表現得可圈可點。戰斗中他絆倒敵人,救了一名族人。父親許他在尸首上劃下第一刀,他背著人頭回村時,那才是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