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呆望他半晌,用一種近乎是畏懼的口吻問他︰「你……你是誰?」
他沒有做正面的回答,只道︰「我來找一個人。」
「什麼人?」
他揚起手中的報紙,「山地悲歌」那版面對著她。「寫這篇報導的記者。」
女孩閃動的眼楮驀然張大,一口氣由她唇間倒吸回去,原來明媚的一張臉變得疑疑惑惑的了。她那群同事在後頭猛向她擠眉弄眼,做生死攸關的暗示,但是她沒搞懂。
然而就憑這股氣氛,這女孩的表情,高騰雲卻先懂了。
「山地悲歌……」她吶吶地,向前移二步。「那……那是我寫的。」
整座辦公室里的呼吸聲全告中斷,好像再也沒人需要氧氣似的。
斑騰雲也移二步。現在兩人相距不到三步了,彼此相看更仔細,也更心悸。高騰雲若把手舉出去,可以踫到她的臉頰、她的下巴;他的刀尖,可以抵在她的心口……「你寫的,是嗎?」高騰雲的聲調異乎尋常的柔和,怕驚動什麼似的──一個心虛的人被人這樣問話,是要感到驚心動魄的,但這女孩只是一臉茫然的顏色。
斑騰雲對她微笑,不知在什麼時候他已迫至她跟前,兩人顯出了一種差距頗大的比例──不知是他太高大,還是她太嬌小。
他輕揚那張報紙,上頭依稀還有個泥灰色的腳痕,乍看像只嘲笑的大嘴巴。「原住民,自作孽,是嗎?山地鄉這些人自食惡果,是嗎?因為他們貪婪、無知、粗霸,要錢不要命,所以他們把大好的山林,把自己的家園消耗掉了、腐蝕掉了、毀滅掉了,最後,他們把自己的生命也葬送掉了;,山洪暴發,大地反撲,二十二條人命,一切是他們自作自受,他們活該倒楣,是嗎?」
一句句都是咬出血來的力道,都是摔向臉上火辣辣的巴掌。
女孩驟然變了色,一陣白過一陣,啞聲說︰「我……我不是這麼寫的。」
「但這就是?的意思,?所要表達的,所謂山地鄉的內幕、原住民的實況。?知道的就只有這些,浮面膚淺,以偏概全,?能表達的也只有這些!」
女孩把嘴唇死死咬住,然而咬不住那激烈的顫意;她那對眼楮迸著不自然的光亮,玲瓏的眼圈兒變得紅紅的,拚命的眨動,好像含住了兩眶淚,竭力不使它們滾出來。
這男人在指責別人之前,都不想一想嗎?這些話在于他或許只是泄怒,可是加諸一名新聞工作者身上,那是毀滅。
為這篇「山地悲歌」的報導,她上山下海,廢寢忘食,讀資料、訪專家,匯整小組所有采訪稿,自認盡了心。稿成之後,采訪主任也表嘉許,-切因為這是她得到的第一個上線的機會,她的第一篇采訪報導……然而這火騰騰的男人趕盡殺絕的說下去︰「如果?不了解自己要做什麼,我可以告訴?,?要做的是新聞記者,不是新聞技術員,做報導要有生命力,要有關懷面,也要有一點人性在里面!」
這女孩臉上有的一絲血色,終于也蕩然消失了,忽地她雙眼一閉,咕咚一聲──高騰雲眼睜睜見她就在他腳跟前昏倒下來。
他還真愣柱了,不能相信自己把一個前一刻還鮮蹦活跳的人,活生生罵昏倒在地上。「要命!」他大聲詛咒起來,到這地步也很難判決,是這女記者還是他自己比較罪過。
他把手上的刀子隨便往一張桌子扔下,蹲下來純熟迅速的查看昏倒的女孩,她的瞳孔脈息。她皮膚的溫度──很快有六、七成把握,知道她的問題。
他把女孩抱起來的時候,辦公室一群人還打結在那兒,目瞪口呆的,他看了就有氣,吼道…「這里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躺著的嗎?」
這群中蠱的人這才有了行動能力,紛紛讓開來,把後面一扇門推開。
「到會議室來,會議室有沙發。」
斑騰雲將那昏過去的女孩抱入會議室,小心放在一張橄欖綠的沙發上,拿墊子墊高她的足部,解開她的衣領好通氣。
眾人在後七嘴八舌的當兒,高騰雲的態度倒很冷靜。果然沒多久,那女孩輕輕申吟了起來,眼皮顫瑟,睜了眼,有點恍惚,軟綿綿地看著他。
「現在覺得怎樣?」他用職業化的口吻。
女孩怔仲了半晌,微弱道︰「我……我肚子好空,沒……沒力氣。」
要他猜,他差不多可以猜對。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他質問。
「昨天晚上到……到現在。」
「為什麼不吃?」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像個女乃媽一樣的?滕h□/p>「沒……沒有時閑,有太多新聞要跑……」
後頭有人搶著說︰「我去沖杯咖啡。」
「最好弄杯熱牛女乃來。」高騰雲命令。他又回過頭來責備這女孩,「?搞不清楚輪胎和人有什麼不同嗎?」
她十分茫然。「輪胎和人?」
「輪胎不需要吃東西,人需要。」
她掙動起來,大約是想到剛才這人強悍的一番話,記起了要委屈,于是臉垮下來。這男人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他盡會罵人嗎?她顫道︰「我……我不是新聞技術員,我沒有你說的那麼沒良心!」
斑騰雲望著她蒼白因而有些楚楚可憐的臉,她的雙唇雖也成了粉白色的,依舊顯得柔軟而飽滿、含苞待放著。而一道污痕還在翹翹的鼻子上呢,教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拭去。
他非常挫折的吐一口氣,那股懊惱不是對她,而是對自己。如果他還有一點人情味,這時候就不宜再痛批這女孩的不是,再說──也許他痛批這女孩,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麼有權利。
現場出現片刻的寧靜,靜得有些緊張,陡然沙發間響起一陣細利的鈴響,女孩掙扎著要起來。「我──我的行動電話響了!」顧不得自己手軟腳軟,急急要接,就怕錯過任何一點消息。
哪知這高大黝黑的男人,用一只大手將她按了回去。「是我的。」說著,他從鐵灰色外套掏出十分精巧的一支大哥大,聆听片刻,臉色似乎又更陰沉了些。「我馬上回去。」他對電話里說。
他收起大哥大,望了女孩一會見,那雙眼眸的深邃,使她不自禁心緒聳動。
「好好吃點東西。」他交代著。很奇怪,他這句話里彷佛含有一種……溫柔感。
她怔怔望著他,輕顫著,覺得認識他,覺得……想哭了。
斑騰雲從沙發邊站起來,準備要走,卻突然被人自後一扭,一把手銬銬上他雙腕,他掉頭一看──大門的警衛正喳呼著,要同事將人犯抓牢。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高騰雲詰問。
「你攜帶凶器闖入報社大樓威脅員工,我們必須把你交給警方處理。」
「你們必須把我放開!」他怒道,「不要耽誤我!我還得趕回工作崗位去救人。」
警衛上下覷著他,對他一身的血跡和狼狽譏道︰「哈,說你去殺人還比較可信,救人?」
他冷笑起來。「我看你的舉止行動,還是二百年前未開化的生番──」
這句話是一刀插在傷口上。
斑騰雲勃然大怒,他那堅碩的肩膀本能的往前一撞,把這個用最蠢的方式來得罪人的漢子,硬生生撞翻在一張茶幾上,幾上的花瓶匡當一聲落了地,碎裂四射,眾人驚叫著散開來。
騷動中,忽有一個蒼厚的聲音響起︰「這里是怎麼一回事?」
會議室來了位長者,滿頭銀發,服裝整飭,富有威儀地在口中叼根煙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