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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魂 第3頁

作者︰歐倩兮

他自己也猜不透,今天的情緒怎會陷得這麼低。走過白森森的長廊,入鼻盡是死的、病的。充滿憂患的氣味。一個老頭子歪在靠牆的廊椅上,沖著他叫︰「喂,你踩著了我的報紙!」

他腳步一頓,就頓在那張報紙上。「山地悲歌」斗大一行標題,射入他的眼簾,其下一行。字體較小,卻更刺目︰原住民自作孽?沒錯,加了個問號,然而下標題的人,難道沒有指控的意味?高騰雲感覺周身起了一陣奇異的刺痛感,慢慢俯,拾起那張報紙。

老頭子越發叫囂起來︰「做什麼?這是我的報紙!」有一種人,對于不值得爭的東西,特別爭得厲害,由于他生命里的寒傖。

斑騰雲徐徐轉過去,看著老頭說︰「你要我拿出十五元買下它嗎?」

斑騰雲有一點不自知,正因為他生得凝眉深目,眉宇間總是帶一股峻色,加上他黝黑的膚色,他身形的高大,他的偉岸,他恆常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

這老頭似乎到此刻才對他有新的發現──他身上的血跡太清楚了,手上一把刀那更忽視不了。老頭子咽了咽,很不甘心,但很識相。

「算啦,反正-…是昨天的報紙了,」而且不是他的,是人家扔在椅上不要了的。「這年頭,總有人比我更倒楣。」老頭子喃咕著,歪歪斜斜的,就像這輩子歷經的人生路,走了。

斑騰雲一雙眉結得緊緊的,在意的不是那老頭,是那張報紙。他就著窗下的光讀那篇報導,由于是夕陽余暉,染得版面上一片血紅。

丙然是洋洋灑灑的一篇報導──經濟勢力向山地侵略,人們只有近利,沒有遠見,濫墾濫伐,種茶種果,兼之山葵檳榔。森林被侵蝕掉了,于是大地反撲了,半個月前的一場洪水造成山崩地裂,士石流埋葬了二十二條人命……哮天村的二十二條人命。

斑騰雲手上的那把刀,現在好像插在脊背上一樣。他幾可感覺到,酸腥的血,由他的傷口,新的傷口,舊的傷口,一點一點地淌下來。

抬起頭,望出去拱型的長窗,一條街外的報社大樓正對著他──這素以自矜,歷史最久,言論最公正的報社,每天把事實真相告訴社會大眾……他碩長的手把那張報紙一擰,舉大步便往外走。

出了大門,過了大街,一路人車紛至杳來;這個社會一向擁擠得使高騰雲覺得不快樂。

他依舊赫赫然跨入了報社大樓,沒有讓不快樂阻擋什麼。

警衛正和一名時髦女子調笑著,忘記要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高騰雲從他身邊走過去,筆直朝電梯去。警衛卻及時回過神來,在他背後叫道︰「這位先生,你有什麼事?」

斑騰雲回過頭,臉上一抹笑,冷峻的。

「貴報有篇報導寫得太精采了,我想向你的同仁表達敬意。」說畢,他閃身進入電梯,不能對方有反應的余地。他估計他上編輯部,找到那記者,把他殺了之後,還有余裕時間離開現場。

掉轉身,才發現有個女孩縮存電梯角落,抱著公文袋像抱著盾牌,顯現出一臉的害怕。

她是該感到害怕,和她一起關在這電梯間的,是個渾身血跡的男人,不是聖誕老公公。

他同情她,但是需要她幫忙。「告訴我,編輯部在哪一樓?」

「六-六-六-」

他伸手按了六樓的鈕,沒有去安慰這個嚇得都結巴了的女孩,因為他不知道要對她說什麼。

他常常連要對自己說什麼都不知道。

六樓的編輯部沸騰得像個螞蟻窩,在這里討生活的人也像群螞蟻,一忽兒沖來,一忽兒跑去,但是高騰雲懷疑螞蟻比他們更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他逮住一名卷著袖子,把筆架在耳上的瘦個子,報紙一橫到他鼻尖,問︰「寫這篇報導的記者在哪兒?」

這瘦子天生一張青蒼的臉,什麼時候他都可以神經貿的發起抖來。這會兒他卻一僵,上下覷高騰雲一眼──他在報社好夕混了幾年,人也算靈光,現在他該怎麼辦?這陌生男子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分明是上門找碴的。報館被人找碴,也不是頭一遭,但是別人舉標語、丟雞蛋,這人卻拿了一把刀!天知道他是不是一路從大門殺上來的,他身上全是血跡!瘦子自忖,如果他把同事指出來,他同事會吃大虧,如果他不說,他自己會吃大虧!瘦子正值天人交戰的一刻,後頭忽有人問話︰「什麼事?」

這回來的是個闊臉,瘦子立刻放棄內心的道德掙扎──不能怪他,是闊臉自己送上來的。他手一指說︰「呃,就是他。」

斑騰雲逼向闊臉,一雙濃眉如山雨欲來的黑雲,令人驚懾。他揭起報紙,沉聲問︰「這篇「山地悲歌」的報導是你寫的?」

闊臉很有危機感,馬上往後退,一邊提防對方的刀子,一邊表明,「這……這是集體采訪的新聞,我是召集人,掛個名,稿子不是由我執筆。」

「那麼是誰?」

「先生,你──」

「我問你,這篇報導是誰寫的?」高騰雲再也按捺不住,咆哮起來。

辦公室所有人都被驚動了,包括瘦子和闊臉,全體紛紛往後退,誰也不想和一把殺氣騰騰、直逼而來的利刃作對。

人生的挫敗,真的是無所不在嗎?高騰雲心想,揮著刀子但不自覺,對著這群張口結舌的呆子吼道︰「寫這篇「山地悲歌」的人到底是誰?」

就在這時候,有個人撞進編輯部,一壁用一口清脆的嗓音嚷著問︰「什麼時候截稿?我還有多少時間?」

斑騰雲回過身,入眼所見是個年輕女孩,縴長身段,穿黑色緊身褲,黑色麂皮靴,一件俊俏的皮夾克領口半豎,肩上桃一只黑色大包包,手里拎一部筆記型電腦,隨時準備著要闖蕩前途。

這女孩年紀不過二十三、四,明眸皓齒甜孜孜的一張臉,留一頭看來非常不馴服的鬈曲短發,從來沒法子梳好它。在這春寒料峭的三月天里,她嬌俏的鼻尖上盡是細細的汗珠,人還在微喘,像有全天下的事教她忙得都停不下一口氣似的。她用手背把鼻汗一抹,抹去了汗,留下一道污痕。

她不是沒有女人味,但那模樣兒,毋寧更像一個頑皮漂亮的小男孩。

她眨動一雙亮晶晶的眼楮,整個人洋溢著盎然的精神,此時她往辦公室一瞧,極為勾整的一雙眉蹙了起來。

奇怪,今天的辦公室好像成了快要沉沒的鐵達尼號,所有人相依為命擠在船的那一頭。

她喊︰「你們這是在干嘛──」

話未完,她突然見到前面五、六步的走道,堵了個男子,他的臉龐映入她瞳心,頓時間轟然一響,不知是響在腦海,還是響在心房,只知胸中的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人感到眩暈,搖搖顫顫幾乎站立不住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恍惚中,她驚異自問︰這個男人是誰?哪里見過?為什麼看到他,她有一種……有一種上輩子就和他相識的感覺?她喘著息,對抗那種昏眩感,竭力張大眼楮,要把他看清楚。

他很高,很黝黑,神態十分嚴峻,濃眉底下嵌著深陷的眸子──眸里藏有許多心事。他的眉宇極具英氣,卻斂著一般滄涼感,他身上一種特別的、凝重的氣質,加上那一身膚色,像個落難的中東王公貴族……他究竟是誰?高騰雲有一?那感到非常躊躇──他認識的人他一定認得,然而眼前的女子使他失去這份自信。他肯定不認識她,但又為什麼覺得「認得她」?這似曾相識的感受,帶來一陣陣不安、悸動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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