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機才回身,便有百匹駿馬轟轟烈烈的馳來,飛沙走石幾乎掩蔽了孔雀灘,黃塵中,德機看見國老、攝政、法師、宮中顯者要臣紛紛下馬。
赫定喇嘛頭一個沖過來。「佛爺怎麼獨自來到此處?」
原來宮中遍尋不到佛爺的行蹤,法師卜卦,佔得東南方有凶相,險惡異常,赫定于是親自指揮一支隊伍趕來,眾臣憂心忡忡,恐有不測,也都隨隊而至。
此刻眾人尋獲新王,喜出望外,都一涌而上恭請︰「已經是登位時辰,佛爺請快回宮——舉國上下都在引頸企盼!」
眼見眾人就要將德機拱上寶馬,帶回宮中,靈龍卻從石林里跑出來,把德機的警告全拋在腦後,她站在僕僕風塵中,指著德機對眾人冷笑道︰
「你們當他是佛,是菩薩,是神仙,那可大大的錯了——他不過是凡人,和一般普通男子沒有兩樣,他做和尚甚至不能守清規,你們抬舉他做王,他卻在登位的吉時跑到仙女窟——」話到一半,靈龍驀然漲紅臉,仙女窟的秘密,屬于她和德機的秘密,那是能說的,能揭露,能公布的嗎?不,不,她不能夠,也不願意!但是絕望逼她選擇最絕的路,她的心裂成兩半,一半是痛苦,一半是羞赧,她把牙根一咬,說下去,「他跑到仙女窟來和我私會,出家人的大戒是什麼?不是戒一個『婬』字嗎?這人已經失去貞潔操守,沒有資格為王為僧,你們還要這麼小心謹慎的把他恭迎回去?趁早把這人的法號王位廢了,驅趕出境,回去另立新王,免得貽笑大方!」
靈龍這是鋌而走險,硬下心腸來毀害德機,德機一旦被廢,被驅出十萬珠,前程茫茫,終必會死心塌地跟她走。她毀他是為了保有他!
德機人在寶馬邊,馬身迸出來的腥熱,一陣陣燻進他鼻腔,他感到昏眩搖蕩,立不住腳。他怎會不明白靈龍的用心?但是靈龍自己卻不知道她亡招來殺身之禍!
「這妖障!」赫定喇嘛跳出來怒吼,「昨天大鬧宮廟,放了妳走,今天竟然得寸進尺,在這兒滿口胡言,誣蔑佛爺……這是十萬珠頭一條死罪!來人,就地把這女子亂刀砍死!」
頃刻有六名武僧提刀奔馬,把靈龍包圍,白森森的鋒刃電光一樣的劈下來,她連眼楮都睜不開,倒地時,滾在遍野的石礫上,駭怕得都不覺得痛。
她感覺到一刀刀的撞擊在身上,然而遲鈍而隔閡,彷佛那亂刀砍的不是她的身子,與她並不相干,可是她心里很清楚,那是瀕死前的痲痹,感覺不到自己的血肉模糊。
她等著自己斷魂,咽下最後一口氣而死……但是為什麼她的心跳得這麼響,氣喘得這麼厲害?為什麼除了她的心跳氣喘之外,還有另一個人的心跳急喘?
靈龍顫索索的睜眼,發現德機在她身上,伸張雙臂整個人牢牢地護住她,六名刀手在周圍昏頭轉向,控制不住馬匹,刀劍如霜落了一地。
德機飛身過來搶救靈龍的時候,已感受自身法力的衰退,卻仍然硬生生為她挺受了那十二刀的劈斬,整件僧衣都被劃得稀爛。他明秀的臉褪盡了血色,好象一塊白瓷,但是當他低頭凝視靈龍,眸色里依舊含著一個男子的溫柔與不悔。
他宮中的重臣都驚栗地涌上前,德機把手一抬,阻下了眾人。那年邁的國老,也是他的恩師,顫巍巍走來,愴痛地問他︰
「佛爺為什麼舍身忘命到這種地步?竟不為家國百姓、這十方的蒼生顧全自己?」
德機悠悠抬起頭,臉色是痛楚然而安詳的。「因為這女子並沒有說謊,她是句句實言——我在情業中迷失,犯下大戒,自毀修持,我已經沒有資格做家國的明師,為眾生指引迷津。」
漸愧地說完,他突然扯下項間的聖珠,塞入靈龍衣里——在最後關頭,仍求保全她。他把她朝石灘用力一推,喊了聲,「去!」然後回頭面對眾人。
「在劫蒙塵,諸事天定。」
德機知知說了這句話,便合上眼楮,他衣上的刀痕忽然一條條加深,一吋吋深入肌理,好象是他肉身直接受到刀砍過去,鮮血像泉水一樣,從他的傷口,僧衣那十二道刀縫里激濺出來,紅色僧衣轉眼被血染透,宛如泛黑的紫蓮花,而他在蓮心中自我舍棄生命,毅然而死。
「不!」靈龍尖叫,駭然爬向德機,血花濺到身上,一股無形的力流把她狠狠推回去。
孔雀石灘霎時刮起狂風,向天地作悲憤的叫喚,漫天里愁雲慘霧,電雷疾走,滿地的紅衣喇嘛驚得魂飛魄散,都朝活佛身首拜倒下來,捶胸頓足,悲鳴哀號之聲,沖出了九霄雲外。
赫定喇嘛跪著一路爬過來,慘白的黑臉,像一片灰敗的雲,他匍匐著去踫幼弟的身軀,像觸及一塊千年的寒冰,他狂顫抬起染血的手,指向靈龍,把畢生的修為都凝聚在這個悲恨的姿勢上。
「妳引活佛入歧途,毀謗活佛,害得活佛因妳折損身命,」他從齒縫迸出話來,酸嘶得不成聲調。「天地有靈,天龍鬼神都要罰妳——罰妳墮入無窮無盡的絕地,不得超月兌!罰妳今世今生畸身怪狀,再不能,永不能以女人身、狐媚身來蠱害眾生!」
即使有聖珠護持,也不能抵御這樣一聲聲恨絕的毒誓和惡咒,靈龍遍體像有千針萬刺扎入血肉,鑽入肺腑,使她痛苦得在石灘上翻滾,喇嘛的悲號轟著她的腦門,她的神智開始化黑,天旋地轉,墮入無窮無盡黑暗的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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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孔雀石灘找到她。
遍野的石礫像染了血般,盡成了赤紅,一片怵目驚心。她躺在那兒,茫茫野風掃著她狂亂的頭,她臉上滿是塵沙,渾身有干涸的,慘傷的紫色血跡,她並沒有受傷,然而只剩下游絲一線的氣息。
她始終沒有醒。生不像生,死不像死。她已經不是她。
一個月後,日本采訪隊從拉薩飛回了上海,帶回一口箱子子——薛靈龍躺在箱子里。
所有人都形容憔悴,田岡回到日本,從此沒有提到西藏一個字。劉子齊不久辭了文報的工作,帶著夢魘不知去向的走了。
他們都忘不了薛靈龍——忘不了畸了身的薛靈龍。
哦,靈龍仍舊是完整的、無暇的,有著從前一致的華麗容顏,但是,但是當他們曾經所愛戀的女子,變成了和他們一樣的男子時,這人絕對是個畸型,是個怪物!
薛靈龍受罰而致變身。
赫定喇嘛的咀咒,自己找出了復仇應驗的方式。
第七章
有時,那渺茫的記憶,像死去的人,游魂悠悠回來找他,卻不說一句話的又走了……他嚇出一身冷汗,在空白中拚命想抓出一點什麼,卻永遠是空無一物。
他全然不記得他發生過的事,一切恍如前世,上輩子和這輩子,那是分奔兩頭的河流,再沒有牽連了。
他是薛靈龍——他是他。
暗沉沉的屋子,他歪在貴妃椅上。看著那條人影悄悄移近像看巷里的一只貓,漠然沒有反應。走近了,那雙仍未適應黑暗的眼楮湊向他,正對他的眼楮……董曼兒像被電了一下,倒抽回去。
「你……你在這兒!」她喘道。她今天穿黑白格的小洋裝,外披了件織花毛衣,及肩的頭發整整齊齊貼在耳邊,兩手提兩大袋,像來勞軍。
「妳來做什麼?」
曼兒垂下眼睫,細著嗓子說︰「我……來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