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龍擰著她的長圍巾,躡足走到他身後,往他脖子一絞——再也沒想到小喇嘛有這麼俐落的身段,這麼大的力量,她什麼都來不及反應,便被反拽過去,跌入他懷里,他的雙臂把她束得緊緊的,他的雙眸靜靜的看著她。
「何至于害我?」小喇嘛問。
「殺了你好!」她狠狠道。
「殺了我又能如何?」
「殺了你——」靈龍開始控制不住的顫抖。「殺了你就能夠留住你。」說完,她失聲哭泣。
小喇嘛慢慢將靈龍擁入懷里,把她的頭按在肩窩、拍撫她,柔聲安慰她。過半晌,在她耳畔垂詢︰
「告訴我妳叫什麼名字?」
「薛靈龍,」她哽咽回道。過一會兒,她也問︰「告訴我怎麼叫你,我不想稱你為菩薩,或是萬歲……或者人家都是稱你為菩薩萬萬歲?」
她沒看見他微微一笑,笑里面有一種自嘲,淡淡的無奈。
「德機,」他低聲說,「叫我德機喇嘛。」
她埋在他懷里半天不動,然後問︰「喇嘛過的是什麼樣生活?」
「戒貪、婬、酒,淨心滌欲,純正苦修。」
她緩緩抬起臉來看他。「苦修又是為了什麼?」
「為了大徹大悟,即身成佛。」
她顫聲問︰「難道說為了成佛,放棄在世的一切,放棄做人的一切?」
他的眼神慈悲而悵然。「身心如幻世間多苦。」
「不,」靈龍捧住他俊麗的臉,殷切的、激楚的喊,「不,棄了佛道,回頭做人,回頭為我做人,做一個有生有死、有血有淚、有愛有恨的人——把你自己獻給我!」
德機听得心驚膽戰。自他三歲行坐床大典,便被天下奉為至高無上的佛,處處尊崇而無一絲人性的流露,現竟有眼前這少女……這個他生平僅見,絕美的少女,以這樣直接的、無畏的、熱血沸騰的感情向他質疑,向他要求。他不能不感到震驚,不受到撼動,心波蕩漾處卻涌起一股幸福感……那是做為一個人,一個男人的幸福。
他彷佛從佛身中破體而出,回到原始,當初的面目,他在半明半昧中緊緊抱住靈龍,迷惘地呢喃︰「這是情業降臨,我需要面對的因緣劫數嗎?是佛在考驗我嗎?」
他再也無法分辨,靈龍火燙的唇吻上來,他嘗到她微咸的淚水,越發的心迷了……眾生向他敬拜,又曾見誰為他流淚和心碎?
三歲受戒,五歲學經,一生嚴格的修持,警戒而規矩,做為一個孩童,從沒有玩耍過,做為一個少年,從沒有青春過,今天,他年滿十八,成為男人,他從沒有愛過……
他的一雙手心變得緊張且敏感,撫過靈龍柔滑的背,每一吋姣好的肌膚,每一吋都讓他觸電似的戰栗。她果著的上衣十分冰涼,出于憐惜,把她擁緊,也因為如此貼近,他不自禁感到血氣沖動。昨天的擁抱,是為了救她,而今天……今天是為了愛她。
靈龍人在極端中,感覺她什麼也抓不住,因而更想要抓住。她饑渴地吮著德機的下巴,一遍遍執意地說︰「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一雙手臂箍住他,泫然吻他。
任誰也抵抗不了她的濃烈、她的激情、她的執拗,德機太絕望了,知道大禍已經臨頭,他現在有的僅僅是肉身的力量,而那力量太薄弱了。
「靈龍,我必須走。」德機那口吻,幾乎是求懇。
「不!」她的雙臂像繩索,把他纏得更緊。
德機才輕嘆一聲,靈龍突然就跌到地上,她的臉掩在胳臂間,仙女窟內一霎變得空寂寂的,只余她自己的呼吸。她知道他走了。她沒有抬起頭,眼淚滾滾流下來。
遙遠處,依稀傳來渺茫的十萬珠鐘聲,是新王即位的吉時將近嗎?那鐘響一聲聲刺穿她的心,她覺得痛不可遏,握了拳去捶地,卻捶到了一只皮筒靴子。
心跳都來不及停,她被在她身邊蹲下的人,重又擁回懷里,熱熱的鼻息拂到她臉上,她听見德機申吟道︰
「佛祖慈悲……我走不了。」
他聲嘶力竭地吻住靈龍。德機的情感一瞬間點著,轉眼就化做驚人的燃燒,他的狂放有著悲壯的,一去不還的堅決——清涼無汗十八年的歲月,他總要在他宿世的生命里、血肉里,鑄下一點什麼,刻下一點什麼,就算他此生終究要朝佛道的路上去,然而在成佛之前,他需要先做一個人。
藏紅色的法衣落了地,成了一張銷魂的床,兩人倒臥下來時,赤果果的不僅是軀體,更是渴求,那種相愛的,那是過千百年的修持也不能忘的。
四壁的仙女都舞起來了,整座洞窟充滿旖旎的舞姿……扭動著,香喘著,嬌顫著,藏紅色法衣上百般的愛憐,他把十指插在她柔曲的發里,她的每一口喘息都送進他口里,與他的申吟相纏綿,纏綿到極致的時候,分不清是誰的聲氣了。
久久之後,驚濤駭浪的喘息終于平靜下來,德機的胸膛內還有重重的心跳,帶著愧意,卻依舊五情未了,他渾身漫一層歡情過後細細的汗光,他感到冷,又感到熱,懷里的少女輕微一蠕動,他睜眼看她——她緊閉眸子,那張不知是被吻紅了,或是她自己給咬紅了的嘴唇半開著,那樣惹人心動,然而她一雙濃密美麗的眉卻蹙著,像有解不開的愁恨,更使得德機驚悸。
德機的胸口一陣滾燙,不禁淚水盈眶——人說他是修成正果的佛,轉世來渡化眾生,然而他從不知眾生為何物,是這少女讓他嘗到愛恨別離與掙扎,歡樂與痛苦,眾生所在的無邊苦海……
他感覺到靈龍用指尖輕輕沾著他帶淚的臉龐,她微啞道,「德機,不要哭……跟我一起走。」
他的熱淚卻淌到她臉上,他那深沉悲痛的神色,使得靈龍伸手把他抱住,他的身軀是溫暖的,有著男人的氣味,他和她纏綿,他和她相親……靈龍整顆心,整張臉不自禁都涌起了羞意,她把燙燙的臉偎入德機懷里——他的身子卻忽然一震。
連靈龍也感覺到了,洞外的大地有著奇異的震動,風聲蕭蕭,跌蕩離奇。德機比什麼都明白︰新王失蹤,十萬珠寺發動大批僧兵搜索,四面八方而來。
他急急把靈龍拉起來。「快穿衣——我們必須趕緊離開這里。」
他牽著靈龍奔走,靈龍只覺得一陣閃爍迅速,人還昏昏的,竟已來到了遍地骨骸,陰慘慘的孔雀石灘。
「為什麼到這里來?」她打冷顫問。
德機十分著急,把靈龍往石灘推去。「快走,過河去,過了十萬珠國界,妳就安全了。」
靈龍翻身抓住他的袖子,在風里面喊︰「你也走,跟我回中國!」
德機突然把靈龍擁住,灼熱的雙唇貼在她涼涼的耳邊,急迫哀傷,切切地說︰「妳使我喜悅,妳使我快樂,妳給我機會,讓我了解情愛苦惱,眾生的執迷,我永遠不會忘記妳,但是我不能走——六百七十九年前,我曾發心,情願舍棄極樂世界,生生世世回轉人間,度月兌眾人,我必生在十萬珠,死在十萬珠,眾生不度,永不離開。」
靈龍這一生所遇男子,對于她無一不是貪求戀棧,卻獨獨這個喇嘛少年,一心只求舍下她而去,這使得靈龍倍感惶惑、傷心,因此更加執著。
她攔腰把他抱著,噙著淚咆哮︰「丟了法號,把佛還給他們,你的人跟我走——」
驟然間,雷鳴一般的馬蹄聲震斷了靈龍的話,德機驚道︰「他們來了——怎麼這麼快?」他一把將靈龍推進河灘一旁的石林。」躲起來,別發聲,別出來……否則恐我也無法保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