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龍瞄著那玩意兒,撫著小羊頭,喃喃道︰「你到底有吃些什麼呀?」心中隱隱有種寒栗感。
從風聲里揚起一陣撲翅的聲響,靈龍緩緩直起身子,四周有種神秘的空寂感,淒美而不祥。她踩上岩堆一看,猛然就駭住了——
前方一片亂石,一群碩大烏黃的禿鷹,踩在零零落落的尸骨堆上,石隙里插有五彩的經幡,風吹得啪啪響,一股陰氣直鑽進靈龍的骨子里,她不必琢磨也知道,這是一處天葬場,禿鷹正在啄食死尸。依藏人的說法,死者尸骨要被吃得一點不剩,才能升天。
一陣暴風卷起,把剛才小羊咬的那團黑物掃到靈龍腳上,她現在曉得那是什麼了,那是死人的頭發。整個曠野風聲呼呼,一片陰怖,靈龍嚇壞了,慌忙沖下石堆,把小羊往懷里一揣,回頭就往營地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少,才跑回營地。同伴們詫異地看她,過來關切,然而熒熒燈光下,只看到她一張慘白的臉,她又喘又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她想要,她必須,找一個人依靠,找一個人安慰她——不是劉子齊,不是田岡,不知道她要的是誰。
靈龍跌撞走著,驚慌而淒愴,自己安撫不了自己,別人也無法安撫她。小羊被她一雙手箍得咩咩叫,她把羊放了,一頭鑽進彩色帳篷,頭還沒蒙住就淚如雨下。
她徹底了解到自己的軟弱和無助,她有的只是空落落的生命殼子,這里面連應付最起碼那一點驚慌,一點點悲傷的能力都沒有,她是需要別人的……這使得她更加絕望,因為她不知她能夠去需要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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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越過眾多令人驚懾的崇山峻嶺,四千、五千公尺的高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少同伴都出現高山癥,所幸靈龍的健康情形沒有再起異樣。
在仲巴一帶拔營的那一早,田岡向眾人發表演說,虔誠感謝老天爺庇佑,大家團結,行程得以如此順利……
演說尚未結束,聯絡官卻氣急敗壞地來報告︰連日的豪雨,把仲巴以下的道路整個沖毀,再也無法通行。
三秒鐘之內,田岡對老天爺的態度,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他的感謝辭變成一串听不太清楚的咀咒,含在嘴里滾來滾去。
靈龍這時候對田岡很同情,她抱著胳膊靠在吉普車上,冷眼望著冰藍的天空——對老天爺這個對象事實上不必太過當真,依她的人生經驗,衪害你的時候比幫你的時候居多。
洪水斷路,在藏人司機建議下,他們改走一條險峻的快捷方式,卻在大霧迷了三天路,霧散後,眾人大驚失色。
他們停在一處的石灘,四周森森然怪石嶙峋,而石灘上遍地都是骷髏,人頭骨張著黑洞洞的眼楮嘴巴,彷佛在對活人笑著。天下起似霧非霧的毛毛雨,使這片骨骸石灘更顯得陰慘慘的……靈龍裹緊她的雪衣,感覺這地方比大草原的天葬場,更加恐怖十分。
藏人有的呼嚷,有的朝天跪拜,都說闖了禁地——傳說中喜馬拉雅山麓,雲山仙鄉之處,有個千年神秘佛國,戒律甚嚴,百姓犯了死罪,必得到這孔雀河灘來自我了結,現下他們所見,一定就是千百來此自盡的罪人的骨骸!
這佛國原來和西藏同文同種,然而避入深山,就不再與俗人往來。而掌政的法王更是當成最為神通廣大的活佛喇嘛,轉世九代,壽數已有六百多歲,每一次轉生,都是靈異萬狀——如第一代活佛降生在園圃,園中頓生十萬朵花,菩提萌發十萬片葉,石上出現十萬尊佛,而天降十萬顆奇碩無比的珍珠玉石,人們以這十萬顆珠寶瓖造大佛,供于宮寺,故寺名為十萬珠寺,國名為十萬珠國……
藏人越說越是奇誕,根本是一些子虛烏有的神話,田岡忍不住揶揄︰
「就可惜沒降下十萬個美女,成立一個十萬美女國——準教全天下男人銷魂!」
頃刻間天下厲雨,簡直像在懲罰田岡出言不遜似的,厲雨轉眼化做飛雪,無數石子凌空打下來,打得眾人都怪叫起來,原來雨雪里還夾著一顆顆大大小小的冰雹!
大家紛紛逃上車,藏人抵死不在孔雀石灘逗留,硬是跑了一、二哩路,仍舊不敵風雪停了下來。
苦熬了一夜,翌日靈龍在車里,看見天空雪霽雲開,還當昨晚的狂雨暴雪只是一場夢。下了車,一身筋骨還酸疼得直不起來,卻見田岡在那里暴跳,臉都化成鐵青了。
幾部車被昨晚的大雹打得遍體鱗傷,恐怕要花點功夫修復,然而真正的紕漏的是︰三名司機不知趁什麼時候偷偷開溜,把幾大車的裝備和器材一並都帶走了。
田岡不想藏人是畏懼這孔雀石灘不祥之地而逃,一意認定他們根本打定了不軌的主意,把隊伍引入荒山,編派出神秘古國的鬼話來唬人,時機一到,偷了車就跑了。
靈龍很清楚她幫不上忙,戴了黑絨帽,獨自走入一片奇形怪狀的石林里去,怪的是,外頭天氣晴朗,這片石林卻仍然雲霧迷離的,靈龍沒注意步伐,一腳踩向一個古井般幽深的水潭——
有人從背後拉了她一把,她摔在那人的胸膛上,驚魂未定,隱隱只覺得那人的胸懷異常地溫暖結實。
她徐徐轉過身來,只當是某一個隊友,一看卻吃了一驚——扶住她的是個少年喇嘛,約是十七、八歲的模樣,穿一身襤褸的栗紅僧袍,滿臉的狼籍,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只有一對黑漆漆、清炯炯的眸子,令人望而心懾。
她不知道她為什麼動不了,癱瘓在這少年喇嘛的臂彎里,怔忡看著他的雙眸,感到膽寒而迷惘。他跟她差不多高,兩人的面孔對得極近,冷冽的空氣里,兩人呼出來的鼻息,化成淡白的煙,裊裊交纏,上升……
靈龍驚悸地耳語︰「你是什麼人?」
小喇嘛沒有回答,也來不及回答,田岡和一群隊友忽然出現在霧茫茫的石林,劉子齊也在其中,急急上前拉住靈龍,要把靈龍從小喇嘛懷里救出來。
不知怎地靈龍還揪著小喇嘛的手臂不放,她的指甲刮過他的肌膚……一定刮出一道血痕來了,她隱隱地想,終于被劉子齊拽去了。
眾人頃刻包圍小喇嘛,說是一名隊友發覺石林里有異狀,招呼眾人趕來查看,果然就逮到了這個鬼鬼崇崇,來歷不明的陌生人——他們這麼形容他。
田岡仍為藏人卷逃之事怒不可遏,氣頭上誰都不是善類,不問荒山里怎麼出現這麼一個喇嘛,總之一定是壞人,命人盤問。
問來問去,不管是藏語、漢語、上海話,甚至派上英語,也不知道少年喇嘛是無法理解,還是不予理會,始終不言不語,沒有反應。
田岡越發惱火,甚至懷疑這喇嘛和藏人有所勾結,固然沒有實據,卻不甘心把人放了,于是命令手下取來繩子,把小喇嘛縛在石上,暫時押著。
靈龍這時候產生了抗日情緒,爭論道︰「沒道理扣住這個人——他沒做什麼!」
劉子齊卻把她拉開了,規勸她不要介入,事情全由日本人去處置。然而靈龍不能不注意到,那少年喇嘛的僧衣十分地單薄,還把一雙胳臂光光的露在外面,懷疑他怎能抵擋這嚴寒的天氣。
劉子齊還在叨念,她掙月兌他的手,掉頭回車上,抱了她一件瓖貂的外套下來,朝那喇嘛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