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了,靈龍頭一次領略到的愛——他愛妳,他向妳施暴。
日後三番兩次她都見識到這樣的愛,驚心動魄的場面。馬來王宮里,男人的威勢,女人的萎弱……靈龍所受的愛的教育,刀一樣的一條一條劃在她心上。
她母親口口聲聲嘴里說的愛,她依賴得那麼深,以至于縱然受它踐踏,沒有它她也很難活下去。
香芸不敢再妄想交朋友,馬哈里仍留在宮中,但是重重的建築把他們隔開來。濃艷得化不開的熱帶陽光,日日依然穿過花闌干,然而王妃的寢宮里,永遠像是結了薄霜的,那種清寒的早晨。美麗如花的王妃臉上,也近于呆痴了。
這一切,靈龍還來不及了解,就產生仇恨。她小小的生命,充滿高度的緊張和焦慮感,為了保護母親和她自己,她總是在嚴陣以待,她和那個名叫做「父親」,卻非常暴怒的黝黑男人展開許多斗爭,一看見他,就對他狺狺而吼,如果他靠近她母親,她立刻撲過去,凶悍得像只小黃蜂。
默真受不了在這小女孩身上再受挫敗,他命人捆綁她。靈龍放開嗓子尖叫,整座留有麻六甲王朝古調的殿宇,平空都震栗起來。
他們把她驚天動地的小嘴巴用布團塞住,他們把她和她母親隔離,最後,他們把她送走,禁錮在皇城郊外的小爆室。
靈龍攻擊侍衛,把木雕女圭女圭擲向窗外,踢翻保母為她準備的洗澡水;她奮斗,反抗,筋疲力盡……困著時候,污穢的臉上都是淚水。
她三年沒見到母親,沒辦法跟她說一句話,通一個消息——這是她父親對她的懲罰。她在一種自己並不了解的動蕩、恐慌、孤獨和怨恨的情緒下,漸漸長大,她變成一個她自己並不了解的暴躁、任性、冷硬和痛苦的小女孩。
外面的世界如何在變化,她同樣不了解……
不管默真過的是怎樣聲色犬馬的日子,那也僅限于個人生活,但是漸漸的,他有了更大的擴展。他的情婦有個兄弟,是當今得勢的郭納王公的親信,在情婦的慫恿,加上兄弟的穿引下,把默真推進了郭納王公的圈子。
「有這樣的靠山最實在,」情婦進言道,「只要功夫下足了,還怕不給你保舉一個位子?一旦權力握上了手,何至于再有這種縮頭縮尾的日子!」
一番話說得默真血熱心動,果然即日起力爭上游,在情婦兄弟指點下,全力巴結郭納王公,很有一點成績,不久就搞到了一個副主席的座位。默真嘗到甜頭,從此越發用心,專事鑽營。
冰納王公除關照默真的前程,也頻頻提到香芸王妃。
「王妃風采過人,如果有那個機會接到夏宮來作客,做主人的就太榮幸了。」郭納王公捻著豐肥的唇上的一睫鬢毛,迷迷地笑道。
默真是裝胡涂也好,是權欲燻心、昏瞶到家也好,馬哈里可很清楚郭納心里在打什麼主意,他暗暗發誓︰不能讓默真把香芸送進狼口,有第一個郭納,就會有第二個郭納,這可憐善良的女人不該落得那樣的下場!
靈龍九歲,在一個滂沱大雨的夜里,保母緊急地把她叫醒,匆忙中,只能為她系上一條頭巾。
「別出聲,快走……妳母親在等妳。」
保母讓自己在外廳昏厥,引來警衛,她的女兒則領著靈龍,跑過側門,把她推上馬哈里秘密派來的一部車里。
那部車連夜把靈龍載到一座闃黑的私人機場,她只見到馬哈里,不見母親的影子。她質問︰「媽媽在哪里?」
馬哈里慢慢把她轉向機棚,一個身著鼠灰長衣、頭披黑絲巾的女人瑟縮站在那兒。
靈龍簡直沒有辦法認出自己的母親——她成了一個身心極度孱弱的女人,處處有受折磨的痕跡,她瘦削得只剩下一張蒼白的臉,輪廓還是在的,就因為她依然還美,讓人更感到那無法承受的悲哀。
她母親淚漣漣把她抱住,她只能木然站著,好象突然間變得很老……比她母親還要老。
後來她才知道,她的感情反應從那時候起,就已經麻木了。
馬哈里冒了極大的危險,偷偷把她們母女送回中國。香芸起初還不願走,近乎強迫的被上飛機,母女倆對馬哈里倉卒的解釋,始終只是一知半解。
母女倆返回上海故宅,不久,即傳來島國內訌的傳聞,默真王子又卷入政爭之中,最後連馬哈里都失去聯系,她們從此與馬來完全斷了線。但香芸的靈魂已是支離破碎,有一大部分留在情愛縹緲的世界里,沒有跟著回來。
精神完整的時候,她回憶她一生唯一一次的愛情,種種的甜蜜和陶醉。也有時候,激動耗弱的流淚,但是她堅持說︰
「他是愛我的,他一直都是愛我的!」
薛靈龍沒有辦法喚醒她的母親。她死在三年之後。而靈龍對于愛情,鑄下永遠厭仇恨之心。
※※※※※※※※※※※※※※※※※※※※※※※※※※※※※※※※※※
一直下著雨,不知是夜里的雨,還是夢里的雨。
黑暗里猝然而響的電話鈴聲,听來特別的凌厲,使得轉側難眠的人更覺得驚魂。
靈龍抓起話筒,「喂」了一聲,听出來有點喘,有點啞。
那一頭似乎還更急。「靈龍?」劉子齊壓著嗓子喊道,彷佛怕驚著她,卻又按捺不住。「靈龍……馬修死了。」
這一頭握住話筒的手像冰爪,指掌一節一節的凍上來,僵化之後,變得沒有一點感覺。
「靈龍?妳在听嗎?」劉子齊半天等不到響應,問道,「妳沒事吧?」
那邊微小的應了聲「嗯……」,人像在遙遠的地方。
玻璃窗外依然黑沉沉的,天一味黑著,彷佛世界和它毫不相干。
「劉子齊,」她從遠方回來了,用一種心平氣和的口吻說話,「明天你替我和田岡約個時間喝咖啡……我要和他談談到西藏的事。」
說完,她輕輕把電話掛斷。
夜太深,從天到地一片難以釋懷的死寂,把人壓著了,逃不出去。沒有救的痛苦會緊緊把人跟住,永遠沒有解月兌的時候,永遠沒有,永遠沒有……
一陣哭嚎劃破淮海路的夜空,酸嘶得像把刀子,無邊無垠的刺向黑暗的那顆心……
第四章
那顆心是黑暗的,因而沒有人看得穿,也就更難捉模。一切決定之後,它說變就變了。
「我不去了。」靈龍斷決地一說,旋過身去,彷佛沒什麼多余的可解釋這臨時的變卦。她身上是套俐落扎緊的墨綠車棉褲裝,滾金色緞邊,腳踏一雙馬皮色靴子——分明都準備好子。
田岡一郎愣在那里。打從認識薛靈龍,他發愣的期間就比清醒的期間多。一回神,他趕緊過來,扶住靈龍的胳彎,殷切道︰
「怎麼了?怎麼說不去就不去了呢?這一趟限時又限人,好不容易爭取到,又把妳安插進來,不去太可惜了。」
他則裹著厚茸茸的毛大衣,冷空氣里露出一張工整的日本臉,但是過分的陪笑,過分的熱誠和介意……只要再加上那麼一點點死心眼,一個不小心,他就成了第二個馬修。
她躲了馬修那麼遠,隔了一個死的世界,沒有想到,活的世界還有另一個馬修,無數的馬修……她不能相信她永遠陷在這樣的糾纏里。
田岡還在絮叨,力圖挽回靈龍的心意。「這是難得的機會,來到回藏,不到布達拉宮——」
靈龍頓然憎惡起來,甩了他的手,躁怒道︰「管它是布達拉宮、白金漢宮,還是天上的廣寒宮——我說不去就不去,別再煩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