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棄看著她走,腦筋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要怎麼想,只知道五髒六腑全在擰絞,他特別能夠感受到事無可挽回的那種關鍵,像他母親當年離開的那時候。
像宛若離開的這一刻。
李棄凝固在那里有一百年之久,一名工友掃地掃到他的兩腳中間,他才嘗試挪動了幾步,然後跌跌撞撞離開了醫院。他盲目地來到「早晨的呵欠」,或是「茱麗安娜和她的貓」,坐下來,要酒保拿出最可以麻痹神經的東西,然後大喝特喝。
李棄輪流在「阿欠」與「貓」之間消磨餘生,一家打烊就換一家。可是他忘了自己的酒量是千杯不醉的,當年在沙漠和藺晚塘拚無花果酒,最後不支而敗的永遠是藺晚塘。
李棄對著黃澄澄的一杯酒發笑。藺晚塘,藺晚塘,你有個最笨的女兒,她向外人索求她已經有了的東西,她不明白,有了愛,她就有了安全和踏實,她的人生再也不會荒涼。
可是,難道你不需要反省嗎?你是個自私的男人,你不斷強迫她、干預她,你答應守住你和她之間的秘密,卻背叛了她,失去她的信任!你能怪她什麼?
這些譴責連連轟炸李棄的良心,就連他終於醉倒,也還在潛意識里折磨著他。李棄不知道他是在幾日後回到青峰路的李家古宅,也不知道他把自己往床上一摔,渾渾噩噩又睡了幾日。
老藤根進進出出,踢他,推他,但他不願醒來——就算他醒來,世界也不會變得更好。
世界變得更壞了,李棄蘇醒的時候,連太陽都毀滅了,天地一片漆黑,然而他瞥見床邊立了個人,那人走到窗前,「唰」一聲把垂地的鍛藍簾子拉開。
李棄申吟起來,遮住眼楮,白亮的陽光像刀子一樣尖銳。原來銀河系還是維持原狀。
「如果你現在意識不清,我改天再來。」他听見他母親的聲音。
李棄把手從眉上移開,他是趴著的,臉孔往外歪,連枕頭也沒有。他母親回到床前,一身寶藍滾黑邊的套裝,臉上精細的妝,從他這角度看她,她十分挺拔,幾乎和他一樣高。她又是「好漢一條」了,除了這形容,他找不到更貼切的句子。
「媽,」李棄用驚喜沙啞的調子說。「你的氣色真好,想必你是熬過來了,我就是對你有信心——小豪也不至於承擔太重的不孝之名。」他不懷好意的補上一句。
蘭沁臉上有某處在抽搐,但整體上,她是冷靜的。「海軍方面為小豪辦了隆重的喪禮。」
扁是听到「隆重」兩個字,李棄就差點向她恭喜。
蘭沁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李棄的姿勢一成不變,她似乎不介意。她緩緩開口︰
「部長出院回家了,不過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他們家一脈單傳,小豪這一去……」她只在此處稍有頓挫。「斷了後,部長非常想不開。這幾日我和他認真談過,跟他拿了個主意,他很心動。」
李棄慢慢從床上坐起來,他太好奇了。一醉醒來,他發現這個從來沒有把他當成家人的女人,找他在開家庭會議。
「我們讓你認祖歸宗,部長收你做義子,正式進我們家的門。」
李棄看他母親家看外星人,然後開口,「認祖歸宗?我父親姓郭,要認也是認他家。」
「他郭家算什麼東西!」蘭沁怒叱。
哦,二十八年了,他母親對他父親依然心懷怨恨。那麼宛若呢?她會不會也對他來個二十八年的懷恨?她會不會也有個像他一樣的私生子?這麼一想,李棄幾乎像一只凍住的南極蝦,痛苦的曲起來。
「等到你和妹妹結了婚,有了孩子,兩家的產業也都歸你。」
「慢著慢著,」李棄扶著宿醉發疼的頭叫道。他突然對他母親不再那麼有信心,也許她的精神狀態仍未恢復。「為什麼扯上我和妹妹結婚?」
他母親理所當然道︰「妹妹年紀也不小了,外頭追求的人多,合格的卻有數,有些她自己又不中意,你們兩個一向相處得不錯,給為一家親,相當理想,部長也同意這樣的安排。」
事實是,蘭沁心里打算得好——讓李棄成家,藉婚姻的束縛,削一削他的浪蕩性。況且收妹妹做兒媳婦,也便於對小倆口作掌控。
沒錯,她的精神狀態仍未恢復。李棄好像唯恐冒犯一個瘋子似的,小心地說︰「妹妹又不愛我。」
「她沒意見,」他母親把手一揮。「妹妹很容易教,你會發現她意見很少,配合度高,是個不會讓人花太多精神的女孩子。」
「所以你把她嫁給一個不愛她的男人?」李棄問。
他母親跳過這個問題。她使用一種愛的教育的口吻說︰「或許你對婚姻和財富的興趣不大,不過我相信你不會不要名分和地位,你一個人浪蕩這麼多年,不可能不希望安定下來,部長收你做義子,大家成了一家人,總算也是個圓滿的結果。」
好像在外浪蕩是他自己設計的偉大計畫!
李棄抱頭坐在那兒,沒把充滿驚異的臉抬給他媽看到。他母親幾時變得這麼了解他?他過了一輩子沒名沒分的人生,清清楚楚記得那種渴望被接納的心,曾經迫切得像在淌血——他要一個身分,要一份尊重,要親人的接納,他可以拿一切去換。
現在,他母親在冷落、遺棄他二十八年之後,終於要給他一個家——他甚至還可以有一個爸爸!
李棄低低的,低低的笑了起來,最後往床鋪一躺,越發笑不可遏。
他母親不悅地問︰「什麼事這麼好笑?」
「我在笑我真是托小豪的福,他不死,我還沒有這時來運轉的一天——太妙了!」李棄笑得喘氣。
「這麼說——你同意了?」
李棄一下止住笑,根慢地坐起來,一板正經回道︰「部長夫人,我恐怕沒這個福分,我不過是個私生子,你們收我入門,小心被我玷污了門望。」
李蘭沁站起來,稍事整理衣服。「你仔細考慮考慮,想通了,再來找我。」
她很快的離去。很奇怪,李棄發現這一次,他母親對他似乎有著空前的把握,臨出門之際,她甚至對他一笑,彷佛在說——她抓住了他的要害。
☆☆☆
把事情和盤托出之後,宛若垂著頭,不能面對立凡。她曉得從今以後,她會遭到立凡的唾棄,她和立凡自小到大的感情,也會因此煙消雲散。
這是立凡出院回家兩天的事,他們終於有獨處的機會。家里其他三人,都因這段日子在醫院固守太久,如今重獲自由,都變得格外活躍。一早全不見人影。
這天立凡忽然懷念起七○年代的音樂,宛若陪他坐在客室,始終忸怩不安,掙扎了許久,最後終於鼓起勇氣把必須讓立凡知道的事告訴了他。
宛若沒有推托是她一時胡涂鑄下了錯,也沒有說她後悔,因為老天——全都不是!她心里只盼望,自已的行為不要對立凡造成太大的傷害。
立凡喚她名字的時候,宛若打了寒顫,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她看見他臉上依然是兄長在安慰妹妹的那種神情,她內心所積壓的苦悶、痛楚和慚愧全化成淚水,潸然流下。
立凡把她摟在肩上許久。等她平靜下來,他對她說了一番話。
「哪個人沒有走路跌倒的時候?我還記得我好幾年前談那場戀愛時那種胡涂勁兒!人的一生難免踫上一二回這種事情,不過我們終究得回來過平靜的日子,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人必須仰靠的畢竟還是未來。至於你,宛若,不管你發生過什麼事——我還是信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