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听你發誓。」她的聲音咬人似的。
「這到底——」
「發誓!」
他根本不知道她要他說什麼,他用猜的,結果猜對。「我發誓——我不會把我們昨天晚上的……私事說出去。」
那把箝子松開了,恢復成女人的手,收了回去。
白色的醫院建築,有著特意強調出來的光輝煥然,卻無法讓人感到快樂。越接近這團沉甸甸的白色龐然大物,李東越覺得躊躇——把宛若送回這個地方,他懷疑自己有沒有搞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綁走,帶她到天涯海角,她已經是他的女人……
宛若或是感受到了李棄的強盜心思,或是不耐煩車子在醫院大門的車道上三心二意,躑躅不前,忽然就拉開車門,跳了下來。
她沒來得及跑進大廳,就在門口給李棄拿住,他抓著她兩臂,低頭看她。宛若鳥黑的一雙眼珠充滿驚惶,像被捕獲的魚苗在網子里竄跳。李棄霎時完全了解——她曉得他的心思,也知道他會把她留住,她不敢冒這種險,只怕會面臨猙扎,然後看出自己的脆弱。
李棄卻沒有決斷的困難,勢要截下宛若。他哪里不知道宛若優柔寡斷?這一進醫院,毫無防備,看到立凡昏迷病榻,苗家一家子喪氣的喪氣、啼哭的啼哭,一夥人悲從中來,牽連拖累,徒讓一個原就拿不定主意、模不著方向的宛若陷得更深。
他不理會醫院大門口人來人往,只管抓緊她的胳膀,低聲命令,「不要進去。」
宛若輕輕跺了一腳,淒愴而著急,也是低著聲說︰「你別為難我了,立凡躺在醫院——他需要我。」
「你之於他無用,他之於你無用——你又何必趟一渾水?」
「怎能這麼說?我們是夫妻,本來就——」
「你根本沒有嫁給他。」
她又跺了一腳,嗓子里帶上了淚意。「如果不是昨天出了意外,我現在已經是他的妻子了。」
他目光凜凜看著她。「但是昨天出了意外,現在你跟他已經沒有關系了——你是我的人,你屬於我。」
門警在車道那一頭吹起哨子,過往行人側眼瞄他們,宛若開始掙扎,突然間恨起李棄來了,覺得他才是她最大的牽絆,最大的痛苦。
「我不屬於你,我不是你的人,從頭到尾就都是——」宛若的口齒顛躓了一下。「你自己在一廂情願!」
李棄猛地把她拉到胸前,鼻失幾乎要戳到她臉上來。「別讓我知道你沒有把昨晚當一回事。」
宛若沒想到撒謊也要費這麼大的力氣,她艱難地說︰「那不過是一場陰錯陽差,我才不把它當一回事!」
說完,她推開李棄便跑,才跑了兩步卻又打住,回過頭來,人站在幽深的醫院大廳,臉像一張白紙,薄涼發顫。她對他說︰
「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想再見到你,和你有任何瓜葛!」
這一次,她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
她先跑到護理站,問明立凡仍在原來的病房,道了謝要走,卻听見護士小姐冒了句話出來︰
「你昨天那套新娘禮服真漂亮。」
宛若望著她。
癟台一側,另有一名護士正在整理藥瓶,也搭腔道︰「那男人抱你走的時候,真是糟蹋了那禮服——那麼漂亮的裙擺整個拖在地上走!」
她們全認得她!
「工友還開玩笑,說你們幫了他的忙,他可以不用拖地了。」說這話的則不知是誰。
宛若羞得無處可躲,早走得不見影子。
她一頭奔到立凡房間,手扶著門框喘氣。躺在病床上的不是立凡,卻是苗太太,豐胖的眉心攢成一團,側臥在那兒,顯得極不安穩。
「麗姨,你怎麼了?你病倒了?」她趕過去,握住她的手急問。
「宛若!」她睜眼見是宛若,立刻灑起淚來。「你要把我和你文遠伯伯給急死了!你讓那個什麼棄的人給帶走,沒有回家,也不知下落,我和你文遠伯伯又是擔心立凡,又是擔心你,一夜沒法子合眼,我們正打算再沒你的消息,就要報警了——你到底上哪兒去了?」她這一哭訴,萎靡的神色不見了,反倒顯得精神百倍。
宛若咽了咽,搪塞道︰「我沒事,我回來了——立凡呢?他醒了嗎?他情形怎麼樣?」
問到立凡,苗太太更是悲從中來。「人還是昏迷不醒,醫師說沒有變壞,可也沒有好轉呀。一早,又來把他推去,說要做電腦斷層——」
「我去看看。」宛若移身想走,一來實在憂慮立凡,二來也真怕麗姨追問她昨夜的行綜。
苗太太卻一把揪住宛若的手腕,好像怕她會像只小鳥飛走似的。「不必了,剛剛立芝回來過,說他們馬上回來,你留在這兒陪我。」
宛若想走走不了,挨在床邊兒,苗太太卻又語帶哽喳道︰「宛若呀,你在咱們家這些年,我和你文遠伯伯一直把你當成自家孩子,對你,只怕比對自己的女兒還要心疼,我曾經向你文遠伯伯說過這女孩又懂事又貼心,改天出嫁了,我還真是舍不得!你和立凡決定婚事的時候,我可是滿心歡喜,能把你留在身邊,天天看著,天天關照,有什麼比這更讓我高興、更讓我安心的?對你父母,我也算是交代得過去了。」
宛若鼻酸,點頭應是。
苗太太一手仍緊抓宛若,用另一手抹眼角的淚。「誰知道立凡會出這種意外,他要是真沒有福氣,只能怪他自己,最怕就是把你給耽誤掉了——」
「不,麗姨——」
苗太太抬手制止她說話。「如今喜事變成了哀事,你文遠伯伯那身子你也知道,一急起來,血壓就竄高,人都支持不住。立芝那孩子又不爭氣,只知道哭,昨晚上哭哭啼啼找不到你,自己一個人不敢睡,鑽到我們房里來——立凡倒下來,她還得要人照顧!而我,這副心髒就這麼不濟事,歪在這里,這個家現在是亂成一團,麗姨唯恐是顧不到你,你人又單純,怕你在這節骨眼兒上出了岔錯,這會比立凡出事還教我心痛吶,宛若!」
一番話說得宛若羞慚心虛,萬箭攢心似的痛不過來,她抱住苗太太,趴在她身上哽咽道︰「麗姨,麗姨,你別擔心我,我知道,我懂得,」事實上,經過了昨晚,她已經沒有把握她懂得什麼。「我在苗家長大,受苗家的關照,我一直把自己當成苗家人,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和你們在一起,盡心盡力,我不會逃避責任的」
如此堅定的保證,苗太太彷佛這才滿意,幽幽嘆一口氣,撫著宛若的背道︰「你聰明伶俐,這個家現在還真要靠你呢,你要是懂得,我可就放心了。」她這般順勢的,把責任交給了宛若。
宛若站到她自認該站的崗位上,絲毫沒有躊躇。
立凡推回了病房,醫師在他的腦部查不出明顯的傷害,他依然在他沉睡的世界里,而苗太太索性就在他床邊,另搭起一張小病床——做悲傷的守候。就連立芝和苗教授也都寸步不離,他們展現出堅決而團結的家庭之愛,緊緊地廝守在一處。
然而這種全體動員的方式實在太沒有效率了,宛若卻無法讓他們了解輪番看護、輪番休息的意義。果然不出數日,這一家子就全累倒了。現在,宛若不單要照顧立凡,連同苗太太、苗教授和立芝三口人,全都得靠她張羅打點。
他們開始懂得要休息了,他們在立凡病房休息,對宛若發展出一種密切的關注,叮嚀她自己也別累著,然後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宛若發現她每回離開病房,必定被詢問要到哪里?要做什麼?只要她走到超過三間病房口外的地方,立芝就跟著她,她打一通電話,立芝一定豎起耳朵傾听,宛若知道立芝是要回去報告的。他們對她格外的叮嚀,殷殷的交代,百般都是為了她好——這種虎視耽耽的關心,給宛若帶來難以承受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