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耳環?宛若不知道李棄在說什麼,但是他的一番話太令人驚心了,她在他懷里掙扎,無助地低喊︰「你快走,你快走吧。」
李棄定了片刻,然後拉過她的手,把一樣小東西放入她手里。
那是一只耳環,是她母親的清水珠。
她恍惚地感到疑惑,這只耳環他不是還她了嗎?而李棄已在她唇上深深一吻,溫柔地保證,「我還會回來找你。」
他沒有聲息地翻過陽台,就此走了。
宛若躺在那兒,拳頭茫然握著,全身像一個哽噎住了的哭聲。她沒有告訴李棄,明天她就要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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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花紙包里是一對銀鳥,綠松石嵌著翅膀,紅琉璃做了眼楮,鳥喙仰得高高的,閃閃振翅要飛向天空去。
它們在她的首飾盒里悶了七天——那天從一線稜回來,忙亂中並沒有查看,就把碎花紙包收入化妝台的抽屜去了。她母親的清水珠昨晚才回到她手里,而這對銀鳥耳環今天才見了天日……
宛若獨坐鏡前,滿身是重重疊疊繁復綺麗的白紗,她像坐在雪堆里,有雪的那種冷冷清清的感覺。然而窗外是明麗的八月天,苗家里外一片的活潑熱鬧,參加婚禮來的車子排在街道兩旁,客人則擠在院子和客廳里。都因宛若堅持要提早婚期,苗家好不容易設法重做了安排,造成許多不便,但是大喜之日,仍舊十分的高興。
這是她要的,她堅信會讓自己幸福快樂的選擇——但不知怎地,心中感到那樣的空洞和淒惻!
她听見立芝登登爬上樓來,一邊高喊︰「上教堂的時候到了,我去通知新娘子!」
宛若身子震了震,嘴唇開始發抖。她把那對銀鳥耳環握在心口上,雙眼忽然充滿了淚水。
她感覺銀鳥撲著翅膀飛走了,她人卻還在這里。
再見,李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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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棄再也沒辦法睡下去,整棟屋子鬧烘烘地,活像他死了十五年的祖父還了魂,又回到老家似的。隔著上了年代的牆磚木頭,還听得到老藤根在大廳的吆喝,李棄隱約想起來,祭祖的日子到了,舊宅照例要找批人過來打掃整理一番的。
李棄躺著,一手枕在腦後,一手擱在胸前,慢慢想到昨晚,同一個部位,也有一只手,柔柔地按在那兒……宛若的手。那部位觸電似的微微發麻起來,他的身軀起了一種痛楚而甜蜜的感覺,他的心,卻是幽幽地快樂著。
他在那股氣氛中耽溺著不起床,直到老藤根搖搖擺擺上樓來踢他的房門。
「小王八蛋,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賴在床上,你混呀你!」老藤根跟了他祖父一輩子,說話罵人學會一口官腔,越老越辛辣。他喊李棄,也完全照他祖父在世的叫法。
李棄只好起來,棉背心外套了件瀝青色的襯衫,一邊卷袖子,一邊下樓。老藤根則已經在屋子的另一頭指揮工人了。李棄到廚房揀了一個老藤根蒸熟的粗饅頭,啃著走到大廳。
大廳亂七八糟堆著水桶、掃把、梯子這些清潔工具,李棄在亂陣里走,已經夠小心了,還是一腳踢翻了一桶水,把躺在地板上一份當日的早報給淹了。
他咒罵一聲,趕過去搶救那份報紙,刊頭下一則鮮紅顯目的結婚啟事,流彈一樣射進他的眸子。他愣了一愣,然後鎮靜地把報紙拿近來看清楚。
謹詹於八月十二日為長男立凡與陽山藺晚塘先生令長女宛若小姐
於聖光堂舉行結婚典禮……
她要結婚了,李棄心忖,她還是要嫁苗立凡,就在今天。李棄慢慢把報紙擱在一張花梨幾案,走到大門外。太陽滾燙地曬在背上,他站在那兒一口一口吃他的饅頭。
他一向不管人家閑事,也沒有把別人的麻煩兜到自己身上來的習慣,但是藺宛若讓他大大破了例,他為她費了太多苦口婆心……霎時,李棄決定他不干了。
他不干了,他不再多費唇舌。李棄把嘴里的豆渣吐掉,咽下最後一口饅頭,霍然轉身,走回屋子。
如果藺宛若自己還沒能懂得,李棄卻有他斬釘截鐵的明白主張——他要她,這個女人,他非要不可。
他抓過一串鑰匙,大步走到後院。三天前牽回來的一部黑色越野機車,以一種霸道蠻不講理的姿態橫在那兒,他跨上機車,讓它放肆地狂吼一聲,隨即沖出了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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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仰山大道風馳電騁地追,每繞過一個彎道,就看見那列車隊遠遠的在前頭——把他要的那女人帶走。
黑色禮車結著紅色彩球,車兩旁的穗帶在風里飄,莊嚴中透著喜氣,直奔前程——卻有種一切都已經決定了,不可更改的悲傷。
因而宛若坐在車里,沉默異常。她的新郎可能是過度興奮,反倒是喋喋不休,失去他平日的厚重。宛若也只是對他微笑,做為應合。
不意瞥見路另一邊山壁的一叢白花朵,她用戴蕾絲手套的手拉拉他的袖子。「看上凡,蝴蝶花——會香呢。」
立凡突然決定這一生要有一次浪漫,就是現在,他猛拍司機的椅背,喊道︰「停車,停車!我要替新娘子摘一朵會香的花!」
宛若驚笑。「立凡!不要了,不要了。」
「要!要!」他現在反璞歸真,純粹是個小孩子,非常固執。「停車,讓我下——我去摘花。」
李棄發現路上交通失去順暢,車子一輛堵著一輛,他開始蛇行,把機車存在於都市的功用發揮到極致。他已經望見那部結彩的黑色禮車,帶頭阻在那兒,車後座依稀是個雪白錦簇的人影,他壓抑住的血氣陡然憤張起來,他加速向前馳——
一個男人全身黑禮服,從路旁盲目地沖出來。
宛若手攀在車窗上驚叫︰「小心,立凡!」
李棄想要減速,想要閃避,想要掉轉車頭,然而一剎那間,太過逼急,他連人帶車一頭撞上去。
「踫」地那一聲,驚心動魄,是人體對上金屬的不堪一擊。
「立凡!」「天呀!」「怎麼一回事?」「怎麼會這樣?」李棄在那片刻覺得昏沉,滿耳朵是人們驚惶的叫聲,煞車聲,開車門,關車門,奔跑聲……他狠狠甩一甩頭,試圖恢復清醒,他發現他居然還好好跨坐在機車上,車頭架著山壁,引擎依舊虎虎地響。
李棄回過頭,穿過混亂的現場,穿過慌張的人群——看見馬路上躺了一個男人,穿一身白紗的宛若趴在他身上,卻抬著一張臉,直勾勾望著這一頭的李棄,臉孔整個刷白,遠遠看去只剩下腮紅,人面桃花,不真實的艷麗。
李棄停住機車,排開人群擠過去,在苗立凡身邊蹲下,先測鼻息脈動,迅速查看,然後回頭喊︰「有人打電話叫救護車沒有?」
「我去,我去。」答應的人跑著走了。
李棄轉向宛若,急切地問︰「你沒事吧?」
宛若吃力的搖頭,看她那表情,好像想扔開新娘捧花,把自己投入他懷里,尋求慰藉。
他想丟下眾人,丟下躺在地上的苗立凡,當場把她帶走,他做過太多不道德的事,不在乎多這一條。
立芝在哭,有人扶住苗太太,著急地說︰「您擋著點,苗太太,您撐著點!」現場眾人還是忙碌的跑來跑去,宛若不肯離開立凡身邊,蝴蝶花帶泥散落一地。
警車和救護車一起來了,救護車運了傷患,把家屬及親友的車隊一並帶走,警方留下來處理現場。肇事的汽車歪在那兒,好像還有點頭暈,車主十分無辜地向警方敘述對方是如何魯莽,突然就從路邊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