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把約露牽到床邊坐下,擰了一條濕毛巾把她滿臉狼藉的淚痕擦去,讓她躺下,為她拉好被子──已是午夜時分了。約露也真哭累了,趴在枕上,悠悠睡去。而惟剛能夠面對的,就只有一窗子的風雨。
***早在八年前,他便已了然,那女孩子不可能留在他的生命里。她來過,卻又走了,緣盡命斷,徒留一縷芳魂在他的夢魘里糾纏徘徊。怎知道八年後的今天,她卻又音貌嫣然,像不可抗拒的命運,重返他的生命。
「十字路口不是想心事的好地點吧。」
約露一說話,打斷惟剛渺茫的神思,他一醒來,發覺綠燈早亮了,他卻只顧望著約露,望得出了神──一對咋夜哭過的眼楮,眼皮蓋還泛著紅,微腫,襯得眸子更是艷冽,亮晶晶地像露珠,貶呀眨的又浮上一層蒙蒙雨霏。惟剛不禁悚然一驚──呀,這女孩,這女孩便是他那場逃不過的命運。
有人在他們後頭大按喇叭,約露嘆口氣,用漂亮的下巴努努方向盤。
「如果你有問題,還是我來代勞吧。」
惟剛魂不守舍的笑了笑,開動吉普車。「沒見過對開吉普車有興趣的女孩。」「喔,我對開吉普車沒興趣,」約露鄭重道︰「我喜歡做些有女人味的事,比如說開戰艦之類的。」
她眸光一閃,晶亮的淘氣光芒,教惟剛驚奇。他縱聲大笑。
而他的笑聲,竟又反過來驚著約露了。
那笑聲,蘊著一種動感,何其的溫暖,彷佛再大的傷痛都可以在那樣的笑聲中,化解于無形。
像一道曙光似的,約露也露了微笑。
「以霏就說過她的小妹最喜歡講反話。」
講到以霏,天又暗了,而且這句話也嚇到了約露,她恨他,這可不是反話─不能是。「她說錯了。」約露冷冷道。
惟剛自悔失言,不該提到以霏。
二十分鐘後,吉普車在一棟磚黃五樓公寓前停下,約露向惟剛道了謝,意思要他回去──也知那是無濟于事的,他硬是隨她進了朱紅鐵門,非要把她送進家門不可。「媽,我回來了。」約露一邊推門,一邊喊道。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自屋內而出,隨即一個柔和的聲音說道︰「約露,我等妳一上午了。」客廳的綠紗門被輕輕拉開,惟剛見到的是個身段極縴瘦的女子,肩披一件純白毛衣,頭發抿得整整齊齊的,一張略是蒼白,但十分娟秀的臉龐向他抬了起來。一道響雷轟地打下他的腦子,打得他昏昏沆沉,踉踉蹌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以霏。以霏活生生立在他面前!
***見到她的最初一眼,就愛上她了。什麼都是第一次──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愛情,這一生沒有過這樣的滋味,喜孜孜得過度,像一件珍寶捧在手心,反而不知拿它如何是好。
那個寒假,他到中部參加新聞研習營,三日下午,全隊走後山健行。他月兌了隊,獨自入林閑逛,待下得山來,暮光已經籠在身後了。他在荒涼的產業道路上,瞥見一個女孩坐在道路旁的石上,把一只白帆布鞋月兌下來,俯身揉著腳,一頭烏發絲簾一般披在蔚藍的牛仔褲「怎麼了嗎?」走到她眼前去問。
女孩把頭抬起,荒山里,這樣一張令人見之忘俗的清秀臉蛋,惟剛氣息一屏,連遐想都沒有了,只有驚異。
「我的腳扭到了。」她輕聲說。
惟剛倒吸了一口氣,沒听過這麼冰清玉潔的嗓音!他定了定神,問道︰「我看看好嗎?」他在女孩跟前蹲下,小心拉起她的褲管,一截皎潔的跟踝果然腫脹得像個剛出籠的饅頭。女孩襟前也別了一張與他一致的學員證,他四下張望。
「只有妳一個人在這兒嗎?你們的隊友呢?」他問。
「大家都下山了,」女孩的音調輕得似風一般。「我腳痛,走得慢……」「他們都不理妳嗎?」惟剛皺眉頭。「小組長也該照顧隊員的。」
「哦,他們不知道,」女子忙分辯道︰「我沒告訴他們──以為不要緊,坐坐就沒事,哪知道……」
「有沒有法子走路?起來試試。」惟剛鼓勵道。
女孩把櫻瓣似的唇一咬,顫巍巍站起來,才踏了那麼一步,便痛得申吟,眼楮含著淚光對他搖頭。
惟剛趕忙扶她坐回石上,看著山路的迂回,沉吟說︰「下山找人上來,再快也要個把鐘頭,」他張看深沉的暮色。「天就快黑了,妳一個人留在這兒不妥當……」他毅然轉過身去,背對女孩蹲下。
「來,我背妳下去。」
他听見女孩細細喘了一下。「可是……」
「來吧,一會兒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他回頭對她一笑。「妳放心,萬一我也扭了,我會讓妳背下去──給妳一個報答的機會。」
惟剛知道自己不是擅說笑的人,但女孩被引出了一朵笑靨,慢慢攀上他的背脊。一股少女的清香幽幽然蕩來,竟讓惟剛的一雙胳膊軟顫起來。
「我很重嗎?」女孩扶在他肩上,擔心地問。
惟剛張口呼吸。「頂多像塊白蘭香皂那麼重。」
他往山下走,怕女孩不適,步履盡可能踏穩。
「我叫方惟剛,新聞系三年級。」他沒有多少和女生打交道的經驗,但總覺得該做個自我介紹。
「喔,真巧,我也大三,我叫梁以霏,念外文的。」
「你又怎麼會月兌隊呢?」過片刻,她問起來。
「我在山上逛太久了,」惟剛一頓,決定說實話。「其實,我是故意跑掉的──我受不了那雙團康,他們一停下來就要做團康。」
「有這麼糟?」
他感覺得到女孩在微笑,他可以想見她的笑容是如何之嫣然。
「尤其那首──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一朵小野菊,」惟剛大發牢騷。「幾乎天天唱,照三頓飯唱,邊唱還要邊扭──那麼夸張的動作!別人怎麼樣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在那兒扭來扭去的時候,比驢子還驢──遜斃了!」
梁以霏的笑聲像珠子落在青瓷上,玲玲瓏瓏的,听得人心脾都開懷了起來。「告訴你哦!」她挨近惟剛耳際,吐氣如蘭道︰「我想的和你差不多,只是沒膽子說出來,我怕團康老師會說──怎麼會遜?不待咱們再來一次,卡沙雅奇,卡沙雅奇……」兩人齊聲大笑。
山間起霧了,女孩的面頰溫柔地偎在惟剛肩頭,送來一縷又一縷蘭麝般的氣息。他背著她抄著霧里的星光趕路,竟恍惚有個念頭,想此般這樣背著她走──走上一輩子也不要有盡頭。
然而路像人生一樣的注定有終站,四十分鐘後,他把以霏背回營地,交還給她那隊的隊長。她隨即被送到醫院就診。翌日,惟剛找到她隊上,不想營地主任已派車把她送回新竹家里了。
當時惟剛那股子惆悵失落,是言語如何也不能形容的。
令惟剛驚喜的是,他結訓回到台北三天後,竟接到以霏打來的電話。
「那天匆匆忙忙離隊,沒來得及向你說謝謝。」她在電話那一頭娓娓道,嗓音依然的甜柔。
「妳的腳好點了嗎?」惟剛強抑心頭的狂喜,問道。
「沒有大礙,下周應該可以順利回學校注冊。」
惟剛有史以來,不曾那麼巴望過開學,那七八天的日子不知怎麼熬過的。大三下學期稱得上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一周總要找個三兩天和以霏聚聚,吃飯逛書店趕電影,有時卻哪里都不去,只陪她坐在校園的白千層蔭下,啃牛角面包,天南地北的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