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家里的電話還是暢通的,母親也還算鎮定,約露極力向她保證留在公司安全無虞,明天台風一過,她立刻回家。
她放下行動電話,發現手邊的幾上多了杯熱騰騰的女乃茶。
她瞄了浴室一眼,知道是惟剛為她擱上的,于是產生抗拒,欲就還推,最後端起來時,還有點心跳,不知在甜蜜什麼。
女乃茶畢竟讓她的情緒松懈了一些,她才放眼瀏覽室內──原木地板,幾椅床榻,草藍色枕被和床罩,門邊設了座小流理台,擺上一座微波爐,最多加部米白小冰箱,整座房間,僅限于此,看不出任何華麗和神秘──不是同事私下描聲繪影的那回事。
多少海市蜃樓,都是人憑一張嘴巴捏造起來的。約露把杯子舉到唇邊,作自嘲的微笑。窗外的風雨突起一陣咆哮,把她一驚,茶水濺上手背。
「鬼哭神號,」惟剛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豈是古人一句『高樓多悲風』所能形容?」
約露回過頭。他淋了浴,和她一樣,頭發也是潮潤的,他換了套泛灰的黑色背心短褲,打露著結實的胳臂和一雙長腿。約露咽了咽,克制心悸的感覺──沒有人穿著褪色的衣服,還有資格這麼氣宇不凡的!
他開冰箱,搜羅出鮮乳、雪藏蛋糕和水蜜桃罐頭,拎兩只黑陶土馬克杯,踱了過來。「不要說妳餓──妳不想吃。」惟剛警告著。
約露卻搖頭,回道︰「我不會這麼說,一個饑腸轆轆的人不會這麼虛偽。」惟剛大笑,笑聲有發自肺腑的渾厚和爽朗。約露覺得頸後一麻,一根弦往心里頭顫到了兩片面頰。她灌一口女乃茶,止不了顫意。
惟剛拉過松木休閑椅,坐下來切蛋糕。「請妳務必相信,如果我有阿拉丁的神燈,絕不會在台風夜拿這些冷颼颼的東西待客。」
他示意約露在對面坐下,把一片香檳葡萄蛋糕裝碟,拿到她面前。那口蛋糕還未送進嘴,一陣香檳的醇氣就先把人醉了,未料那蛋糕之松甜,人口即化,更教人銷魂!約露閉上眼楮,咀嚼那風味,輕輕一嘆。
待她睜眼,惟剛正注視她,微微笑著。她有些羞赧,吶吶說道︰「這蛋糕的口感真好。」「麗晶西點師傅的絕活兒。」
「說真的,我寧可你不要有阿拉丁的神燈。」
這一回,他笑,她也跟著笑了。
兩人在靜默中享用甜品,偶爾一兩聲清脆的杯盤交錯,便只有樓外的風雨迢迢。約露不會想到,與他相處會有這般靜好的氣氛。
末了,惟剛首先出聲問︰「妳究竟在趕什麼稿子?」他分了數片黃橙橙的水蜜桃給她。「馬留雲的專訪,其實不趕,只是我──手癢,」她一笑,一口細白的貝齒嫣然可見,看得惟剛收不回視線。「我有四個小時的采訪記錄,希望寫得精釆。」「四個小時?」這下,惟剛是真的訝異了。「兩年前馬留雲回國演唱,我們也派人采訪過她,結果鍛羽而歸,編輯說馬留雲性子乖僻,根本打不開她的話匣子。」「我知道,慕華警告過我了,但是我查知她酷愛養蘭,于是約她在北投的觀光蘭園見面,她一口就答應了。」
「投其所好──這一招是用對了。」
惟剛的贊許使得約露心頭一陣欣喜,她向那陣欣喜投降,害躁地挪挪身。「我啃了好幾天的蘭花寶典,然後去見她,我們在蘭園逛了兩小時,大談蘭花經,後來又在蘭園附設的雅座喝咖啡,她談興很好,告訴我許多事──對她遭遇婚變之後,以四十歲的高齡,赴歐洲習樂有成的這段歷練,更是侃侃而談。」
惟剛頷首。「馬留雲和財團夫家的恩怨,當年還曾轟動一時。」
「是的,她告訴我,當年夫家對她不義,她一度有玉石俱焚的想法,但是一念之間,擺月兌了恨意,淬勵自強,整個人生也從此改變了。」
惟剛像被觸動什麼,凝神注視她,良久良久,才沉聲說道;「這世界的恨意,有的能擺月兌,有的不能,不是嗎?」
約露一听這弦外之音,猛地抬頭。兩人目光交會,剛才一番閑適的氣氛瞥然驚散,氣撩摧佛在轟轟地對撞,發出噪響──或只是她耳中的血流在響?
「那是因為有的恨意刻得太深了。」約露的噪音低,但是清晰。
他沒有再說話,而她沒有再看他。她垂下視線,把水蜜桃吃完,他則等她一擱下叉子,立刻質問。
「為什麼?」
攤牌的時候到了──是他挑起的。約露緩緩抬起頭,一對霜冷的眸子,炫麗得出奇,反而一把火似的,惟剛一下就被燒化成灰。
他也生氣了,神色凜然起來,看著她無聲地逼問──為什麼?妳我素昧平生,我方惟剛又如何招致妳的恨意?
「她死前一直在找你……」
「誰?」惟剛墜入五里霧中。
約露並不理會,娓娓如訴的誅討,更顯得懷恨深。「如果不是你避不見面,你棄她不顧,她不會走上自殺的絕路。」話一說完,她雙淚迸流。
惟剛大驚,滿目駭異,看她那雙淚汪汪的眼楮──然後,所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所有如謎似霧的感覺,在霍然間皆明白了,他戰栗、悲郁、愁慘,啞著聲喚了出來︰「以霏!」
第六章
她又夢見姊姊了,魂夢煎熬處,依舊是一頁頁殘落的日記,不盡的憔悴與神傷。十月十七日又有七八日未見到他。濃睡醒來,鳥語煩亂,唉,不明白為何近來總這般疲倦,這般憂悶,有人傳話給我,說是他如何如何,我總覺得無稽,可是……(以下焚毀)十一月一日今日決意去找他,翻過三班公車,折煞一雙削瘦的腿,愈近一步,相思愈濃,──誰知誰知,窗下他的座位竟是空白……(以下焚毀)十一月二十三日他是蓄意躲避──電話,書信,留言,無一聯絡得上他,我的心好沉,小骯好沉,兩條腿好沉,我想我再也沒法子走動了。我怎麼辦?誰能告訴我,該怎麼辦?•••(以下焚毀)十一月二十九日方,你在哪里?我需要你!•••元旦那天,她把一只小白瓷摜碎,拎起最最尖利的一片,往素白的腕上劃了過去──不,不要,姊姊!
又一陣裂瓷的激厲聲響,約露驚魂地醒來,嚶嚀睜開眼,映照上來的是草藍色枕頭。又來了,又是嘩啦啦的一陣──這回她听清楚了,是器皿摔碎在地板的聲音。她翻過身去,惺忪中見到一名衣飾美艷的女子,立于床榻前。
是賈梅嘉,把一只瓷杯吊在縴紅的食指尖上,瓷杯落地,粉身碎骨之聲,錐人的兩鬢。「別再摔了!」約露申吟道,乏力地從床上爬起。
梅嘉冷笑。
「妳睡得可真香,摔了兩只杯子一只碟子,這才把妳的魂給叫醒過來。」約露左右張望一下,不見惟剛人影。樓外風雨歇了,台風已經過境,門口的廊燈是亮的,那麼電力也恢復了。
她把凌亂的長發攏到腦後,還沒來得及出聲,梅嘉又開口了,滿口氣的妒恨。「妳也真行,進見飛才多久,就把老板給弄上床,還挑時辰─我只听過巫山雲雨,妳還是狂風暴雨呢!什麼貨色有這本事!」
約露按捺不住的怒氣倏起,忿忿說道︰「妳不要胡說八道──妳還沒把事情弄清楚呢!」梅嘉捏起鼻子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