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剛對天上的星星作諷刺的微笑,回頭把毛巾扔進衣簍子里。他拉過一張椅子,打開羅庸的餐盒。是混球,也有享受片刻溫飽的權利吧──他還不見得是哩。餐後,他在桌前坐下,拿起人事實料開始研究新任印刷廠長的人選。工作直到深夜。這一宵,他無端夢到另一對孤星般的眼楮,哀哀怨怨,悲悲切切……***一股濃香侵入他的夢境,詭譎的,在他的意識間裊鐃,星光淡去,他睜開眼來。藍枕上有另一對眼楮覷著他,果子狸的眼楮,機靈靈靠得極近。那股濃郁帶著獸性的麝香,陣陣竄入他的鼻腔,挑動,撥弄,讓他再也按捺不住,鼻翼顫動,張開嘴巴猛地打了個噴嚏,頓時涕泗紛飛。只听到一聲驚叫,那對眼楮從枕上掠開,一條曼妙的人影,像顆珠子玲瓏地投入浴室,窸窣窣抽動紙巾,過了好半天才搖曳而出,回到床邊。
「這就是你今天給的見面禮?」光听那口尖女敕的噪音,誰都會以為那是個十二歲大的女童。但她不是女童,就像惟剛不是侏儒一樣。
惟剛乎躺在被褥上,瞇眼看著床前這個極嬌俏的女郎;一頭花花鬈發梳向一側,掩住左耳,而露出的右耳佩戴了一串又是琉璃,又是水晶,珠珠粒粒,教人眼花撩亂的耳環,她身上穿了套藍紫相間的美艷套裝,裙下一雙藍色織花絲襪,在台北可能找不出幾件雷同。「怎麼這麼早到?」他問,兀自吸著鼻子。
「不早啦,社長先生,九點多啦。」女郎往床邊一坐,嗔著聲音。
「真的?」惟剛驚訝地偏頭瞄瞄幾上的時鐘。梅嘉說的沒錯,果真九點多了。「早起的鳥兒昨晚做什麼去了,今天成了睡美人?」
他伸伸懶腰,光果的上身展出勻稱的肌理。「昨天看公事,三點多才睡。」梅嘉不顧身上那襲昂貴的套裝,隨意往他身邊一躺。「白天搞公事,晚上也搞公事,好乏味的日子。」她呢聲道,一只小孩子似的手移到惟剛的小骯上,挑他的褲帶子,那小結輕易就給拉開。
惟剛躺在那兒,半晌沒動,然後像拍蒼蠅似的出手,一把按住梅嘉的手,堅定地把它移開。他重新系好褲帶,從床上坐起,雙腳一踩到地板,便踢到擱在床腳的一只價值不菲的軟皮行囊。
他回頭看梅嘉。「怎麼?又離家出走了?」
梅嘉翻過身,把臉埋入臂間,聲音含糊地傳出來。「我哥哥出國啦,我不想在家里看嫂嫂那張臉。」
梅嘉自小喪母,長兄對她寵愛異常,她偏和嫂子不和,年前父親病筆後,她在家的處境變得孤立,時與嫂子發生言語齟齬,一賭氣便拎著行李出走。
「妳不能三天兩頭到我這里來呀,梅嘉。」惟剛道。她上月已經來過一次,怎麼也趕不定。「妳哥哥不是在麗昂大廈買了一棟房給妳?為什麼不過去?」
「我不喜歡一個人嘛,孤單單的怪可怕。」
「妳要是怕孤單,就該學習如何和家人好好相處。」
「是他們討厭,老是挑剔我,找我麻煩,昨天哥哥前腳一走,嫂嫂就給我臉色看!」她抬頭嚷道。
惟剛蹙額,他對梅嘉的性情可清楚了。「妳一定又做了什麼。」
「我又做了什麼──」她嚷一聲,頓下來,不想扯這個,改口哭喪道︰「別再嘮叨我啦,我現在是個沒爹沒媽的孤兒了,你就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嗎?」
她這一喊,讓惟剛噤了聲。她在臂間偷覷他,就知道搬出這套,準教他沒轍。他承受不住「孤兒」兩字──孤兒自然是最能夠了解孤兒的心情。
惟剛伸展四肢,開始在地板上做起伏地挺身,肩背上的肌肉曲張分明,梅嘉看著,慢慢昂起頭,一瞬不瞬瞅著他的動作……他忽地打住,雙掌撐在地板上,抬頭對她說︰「我帶妳到策軒住幾天吧,等妳哥回來──」
梅嘉一嚇,從床上翻身起來。「到策軒去?!我才不要,方伯伯……方伯伯…」惟剛回頭繼續做他的伏地挺身。她要說方伯伯什麼,惟剛不知道,不過他曉得梅嘉對他叔父頗有幾分忌憚,一向不喜與他親近。
梅嘉的父親和紹東是好友,惟剛念大一那年的寒假,紹東開了個家庭酒會,梅嘉隨父到場;念專校的少女,生得是活潑可愛,在會場上十分吸引人。一整晚她跟著惟剛問東問西,一步也不走開,他堂兄惟則三番兩次嘗試引開她,都不得要領。
一周之後,她掛電話給惟剛,邀他上她生日派對,他虛應了幾句,沒放在心上。開了學,梅嘉找上學校來,笑吟吟站在課堂外等他,對他派對缺席事,一句不提,只嚷著要請他到「金屬圈」去喝很棒的藍山咖啡。
他們是在那時起有了往來的。
「去不去隨妳,」例行的百二十伏地挺身之後,惟剛徐徐吐納,做緩和動作。「我不勉強,不過我只能幫這個忙,不去策軒,妳得另外找個地方安頓──這地方不能留妳,上回講清楚了。」他話說得委婉,仍有著不容違逆的堅決。
梅嘉垂頭半晌不吭,然後抬頭喊一聲「惟剛」,眼淚迸了出來,像受多大的委屈似的。「你對我這樣?你就真的不顧我的生死?這麼多年,我怎麼對你的?陪你到美國念書,洗衣燒飯跑腿,讓你心無旁騖,你能在兩年內捧個傳播碩士回來,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你忘了這些,你變這樣!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反過來趕我──」
她越說越激動,在床上鬧了起來,踹了棉被,又扔枕頭,還一把抓過幾上的鬧鐘,要往地上摜去。
「住手!」惟剛喝道,往前一撲,把梅嘉按倒在床上。「東西放下,不許亂來!」梅嘉仰臥在那兒,喘氣看他,狼藉著一張臉。她一鬧起來,都不怕月兌妝。惟剛的表情緩和下來,但還是沉聲,「妳不覺得自己太任性了嗎?在家和家人不合,在公司和同事吵架,來我這兒又胡鬧,把人都得罪光了,最後沒人理妳,只剩佣人和妳說話。」梅嘉戚戚促促吸了一會鼻氣,緩緩放手,那只鬧鐘掉落在床榻。她呢聲道︰「我到策軒,但是……你得陪我回去住那兒,好不好?方伯伯不苟言笑,我怕。」
惟剛把那只伴他長大的舊鬧鐘放在幾上,沒有作聲。
「好不好,惟剛,好不好嘛?」她就有這一面,懇求人起來,像小孩子一樣可憐。「妳哥哥什麼時候回來?」他問。
「過兩星期吧。」
他沉默片刻。「他一回來,妳就回家。」他說。他每次都會心軟,他堂兄說心軟是他的要害,做人如此。這是因為從小寄人籬下,那種卑弱的滋味,體會得格外深刻。「不過妳記得,下不為例。」
梅嘉好乖巧的點頭,轉眼變得溫馴如家貓。她伸手攀住他的肩頭。「惟剛……」他低頭看她,她兩眼起一層暖暖的霧,嘴唇抿紅了,微微啟開來。「吻我,惟剛,吻我……」渴愛地說。
紅紅的嘴漸漸迎上來,惟剛還沒來得及移動,梅嘉突然把他的脖子勾下去,引頸吻他,舌尖趁隙鑽入他口里。
他掙月兌開來,往後一退,站回地板。
「先到編輯部吧,」他命令道。「十點開會,討論下一季流行專輯,妳和小橋都得參加。梅嘉又泥了一會兒,這才踏了柳條一般的步子,搖出房間。惟剛在她撒下的濃香中,吁一口氣。她陪他到美國念書,洗衣燒飯跑腿?惟剛才懷疑呢,他和梅嘉及惟則同住洛城那兩年,這兩個人到底知不知道每天早上那壺熱咖啡是哪里來的,每天晚上的一袋子垃圾又是哪里去了?他們兩人的生活都過得太精釆了,恐怕不會注意到這些家常瑣事吧。***賈梅嘉臉上帶著滿意的輕笑,乘電梯下樓,外表是有點亂,一路還是吸引見飛員工驚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