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這里還有。你洗完再回來吧,我給你留著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撐著傘走過來,將另一只手抱著的衣服丟在女人的腳邊,笑容滿面地道。
叫阿水的女人看了眼那堆女子的衫裙,「嗯」了一聲,沒有再說其它。她自然知道那是少女自己的衣服,不過反正都是洗,也難得計較。何況她的腿已經沒有感覺了,再多站一會兒也沒什麼大礙。
少女沒再看阿水一眼,轉身走了。
阿水蹲著,無暇顧忌手上被凍裂的傷口在水中泡得泛白,還浸出點點血絲,只是埋頭賣力地洗著。雨絲雖然不大,但是在其中站久了,依然浸透了她的衣服。濕發貼著她蒼白的臉,不知是汗還是雨水,順著發梢一滴一滴落在水中。
她的額角,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直探進發際,顯示著她是一個從鬼門關前走過一道的人。
直到天黑,阿水才洗完所有的衣服。當她從水中上岸時,已無法站穩,硬是直直摔倒在地上。很久後被凍醒,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般穿上鞋襪,吃力地端著衣服一瘸一拐地回到本村土財主為積陰德所修的善堂,一個專門收容無家可歸之人的地方。
桌子上擺著少女給她留的兩個黑饃饃,和一根腌蘿卜,早已變得冷硬。
她的手紅腫開裂,使不了筷子,只好就這樣拿起來啃。
人的命有的時候很賤。從那樣高的地方掉下去,在寒冷湍急的河中漂了那樣長的時間,除了差點廢掉一條腿外,竟然沒有其他大礙。
喝了口冷水,將干硬如石的饃沖下肚,阿水這才起身換上的濕衣。
真賤!當她看到那個仍套在手腕上已被水泡得變了形的燈草芯手環時,不由啐了自己一口。
如果沒人將她撈起來,也許她會死吧。鑽進冰冷的薄被中,耳中听著大通鋪上其他人熟睡的呼吸聲,雙眼瞪著黑漆漆的屋頂,她想。
傻子阿桂。腦海中浮起一個女人輕蔑的叫喚聲,她心中有些哽,可是眼楮干干的,沒有辦法用淚水沖掉那種感覺。
她的確是一個傻子。
傻子好啊。過一天就算一天,什麼也別想了吧。在腦子里浮起另一張面孔前,她趕緊阻止自己。
別想了,別想天上的月亮,也別想江南的柳。
第6章(1)
又打仗了。
當燕子嘰死在妓女肚皮上的消息傳遍天下時,漢南突然舉兵北上,澤衛,莫氏兩國分別于西南,東北響應,同時攻打北國,意圖將之刮分。
爾時北國正值新舊權力交替的時刻,人心渙散,遇此驟變,立時鬧了個手忙腳亂。
或許是牽怒,鳳雁北對整個北國都充滿恨意,在逃出其地界那一刻曾回頭發誓,要將之踏平。于是先設計利用北國皇帝除去燕子嘰,次以利相誘澤衛莫氏兩國,共討其域。
因此,凡鳳雁北所率鐵蹄踏過之處,幾乎寸草不留。北人聞風喪膽,扶老攜幼亡命而逃。
去了燕子嘰,天下已無鳳雁北可懼之人,其軍威如日中天,一路勢如破竹,直逼北國燕都。
每天天未亮,阿水便要爬起來,推著簡陋的家什走上大半時辰的路去城里賣煎餅果子。雖然住在善堂,但是他們仍然要靠自己的雙手吃飯,同時養活里面一些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和孩子。
陌陽城不大,不過由于靠近國都,南來北往的行腳商很多,所以做點小生意也勉強能糊口。
這一天早晨,天邊竟然一改往日的陰霾,露出了許久不見的霞光。
阿水撐著痛了一夜的腿,剛把火爐生起,便有人來買早餐。她利落地上鍋,下油,調面,一時之間,盈鼻的油香味頓時飄得整條街都是。
也許是天氣好,早起的人多了,她的生意也跟著比往日好了許多。太陽還在城外的山頭上掛著,帶來的面和餡料卻已賣得差不多。
人少的時候,她就坐在帶來的凳子上,讓疼痛的腿休息一下。看著來來去去的行人,便想著就這樣在異鄉過一輩子吧。
「阿水,把剩下的面全做了,給我送過來。」對面正在賣肉的張屠夫一邊給人砍著腰肋肉,一邊沖著這邊喊。他每天都是最後一個要的,無論阿水剩多少,他都會要完。
所有人都說張屠夫看上了阿水,不然誰會天天早餐都吃煎餅果子。話說回來,阿水倒是個勤快的女人,只是不太會說話,跟個啞巴似的。這樣的女人娶回家,悶也要悶死了。不過張屠夫喜歡,誰管得著呢。
從阿水的煎餅攤子到對面的肉攤也就五十來步的距離,當阿水將剩下的料做成四個煎餅果子,用油紙包了拿著正穿過大街時,急驟的蹄聲突然從東門那邊傳來。
寧靜的清晨被驚心動魄地劃破,太平日子過得太久了的人們連一點危機意識也沒升起,只是習慣性地散往街道兩旁,好奇地往蹄聲傳來的方向看去。他們知道打仗了,可是,那對于他們來說似乎是很遙遠的事,平靜而富足的生活會一直跟隨著他們,即使是死亡也遙遠得仿佛永遠都不會到來。
阿水不自覺站住,木然看向街的另一頭。她和他們不一樣,她在軍營中呆了六年,能嗅出空氣中戰爭的氣味。
旭日照射下,數千匹戰騎潮水般涌進城門,散往各個支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控制了整個陌陽城。誰也想不到,城守會連做做樣子抵抗一下也沒有,便將陌陽拱手相讓給漢南。
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突然冒出來的軍隊,茫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近百騎直直穿過人潮洶涌的大街,往西門急馳而來,鎧甲反射著日光,灼人眼眸。獨為首一人紅馬白袍,黑發飛揚,高傲似神,詭艷似妖。
阿水呼吸一窒,匆忙別頭往街邊跑去。誰知腿疾竟在此刻發作,劇痛中一個趔趄,向前驀然撲倒,手中煎餅散落一地。圍觀人們驚呼出聲,眼看著馬騎就要近前,卻無人伸手拉她一把。
沒有期待別人會幫自己,阿水咬緊牙掙扎著往路邊爬去。她毫不懷疑,如果她不閃開,那鐵蹄定會從她的身上踏過去。
「阿水……」就在心慌意亂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張屠夫沖出人群,幾乎是半抱半拖地將她扯離大街,讓她僥幸躲過了一難。
帶著馬匹臊氣的風刮過人們的臉龐,高大的駿馬,剽悍的戰士所形成的強大氣勢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馳出一段距離時,那為首之人突然抬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所有騎士立時勒緊手上韁繩強硬地控制住疾跑中的戰馬。一時之間,戰馬揚蹄而起,長嘶之聲響徹長街。
仍站在街兩旁原本是看熱鬧的人們心中都不由忐忑起來,即使再遲鈍,也知道這些戰騎來得不尋常。他們早就听過其他地方的戰事,听過那些讓人肝膽俱寒的傳言,只是一直認為那不過是尋常的邊疆戰事罷了,怎麼也連累不到這天子腳下。所以當這與平時城中兵士不同的戰士硬生生闖入他們平靜的生活時,在做夢般不實的感覺中,一股陌生的恐懼終于開始刺向他們的心髒。
只見為首那神般的白袍人物調轉馬頭,身後戰騎立時讓出一條道來。穿過其中,他輕緩地踱到仍緊抱著阿水一臉緊張的張屠夫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們。
「香桂。」半晌,他悠然低吟,目光清冷地看著臉色瞬間變得灰敗的女人。
沒死。很好,老天爺這個玩笑可開得大了。
阿水,也就是死里逃生的香桂站在鳳雁北的帥帳中心,低垂著頭,看著腳下的厚氈,心中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