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昏昏亂亂,忙忙忽忽地竟然平安熬到了天亮,當老人起床過來看時,鳳雁北的燒終于退了下去。
香桂一直提著的心這才放下了半顆,而另半顆仍為自己吊著。她模不準,自己什麼時候就會和何常貴走上同一條路。
馬車轆轆地往前駛著,不緊不慢。香桂坐在鳳雁北身邊,以方便適時照顧他。燕子嘰坐在對面,目光幽暗,神色陰晴難定。
這位公子身子仍然虛弱,在房事方面易節制,否則病情恐會惡化。
香桂腦子里一直反復地響著離去前老大夫的叮嚀,整個身子都涼浸浸的。身處風月場中數年,什麼樣的婬亂沒听過見過,大夫話中隱含的意思,她一听就反應了過來。她終于知道何常貴為什麼會死了,可是她寧願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馬車里很安靜,誰也沒說話的。鳳雁北頭倚著著車窗,冷冷地看著窗外閃過的曠原,漠然的樣子像是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
香桂不明白,他有那麼多很厲害的護衛,為什麼還會受這麼重的傷,不喜歡又為什麼要跟著這人走,受他欺負。她人笨,腦子里不能想太多的問題,不然就容易犯糊涂,所以這些想法也只是一閃而過罷了。
早上看著鳳雁北燒退了,燕子嘰馬上就去雇了輛馬車,帶著兩人上了路,連多留一刻也不願。這一路向北,越走就越荒涼,真不知道他要帶他們去哪里。鳳雁北從來不問,似乎壓根不放在心上。
正午的時候,天空又飄起鵝毛般的大雪來,馬兒眼楮被迷蒙了,不肯再往前走。不得已,燕子嘰只能讓馬夫就近找一處可避風雪的地方暫歇。
敖近沒有人家,亦沒有寺廟之類的建築物,只有稀疏的樹林及一片片收割後的田地,厚厚的雪層將殘留的莊稼根睫和灰黑的泥土覆蓋,白茫茫的一片,幾乎讓人分不清路徑。
馬夫在樹林的邊緣發現了一棟農人用來看莊稼的小土屋,忙駕著馬車馳了過去。
土屋很小,里面鋪著谷草,香桂理所當然地要跟著進去,卻被燕子嘰擋住。
「你去撿些柴草來生火。」他冷冷地吩咐完畢,便走了進去。
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心狠手辣,香桂不敢抗議,只能硬起頭皮冒雪四下尋找,那車夫憨厚,也跟著出來幫忙。
走到不遠處的樹林子里,香桂撿拾著被雪覆蓋住的干柴枝,大雪迷蒙住人眼,壓根看不清五步遠的地方,更不用說那個小屋。
如果要逃走,這是最好的時機。她的腦海中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
「三個大男人,卻讓一個女人來做這種粗活……」車夫的咕噥聲隱隱傳進耳中,香桂怔了怔,抬目四顧,卻看不到人。
她還不能走。那一刻她突然憶起傷勢嚴重的鳳雁北,知道自己無法在他還未好前走掉。雖然那個燕子嘰似乎對他很忌憚,但是,很顯然是不懷好意的。何況,在這樣的大雪天逃跑,四周又無人家,她一個女人家,能活命的機會簡直微乎其微。
她雖然愚鈍,但還不至于拿自己的命開玩笑,當下也不再胡思亂想,只一心一意地刨開雪層,收集枯枝斷木。
大雪覆蓋下的枯枝仍然干燥,很容易就生起了火。一直臉色不太好的鳳雁北,因為柴草燃燒散發出的熱力而漸漸恢復血色。
「香桂,你坐過來。」他突然開口,聲音仍然虛乏。
香桂依言從門口的位置剛挪過去,鳳雁北便無力地躺倒在了她的膝上。這樣的親近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同時也讓燕子嘰變了臉色。
然而當事人卻渾若不覺,安然閉目養起神來。那樣平靜的睡顏,任誰也不忍心打攪。
咱們一個雁北,一個燕南,可算是極有緣啊。恍惚中,鳳雁北耳中似乎又響起那個倜儻不羈的男人調笑的言語。
雁北,雁北,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一抹隱約的諷笑浮現在鳳雁北唇角,他翻過身,面向香桂而臥,沒讓任何人看到,卻也使兩人的姿勢顯得更加曖昧。
燕子嘰眼中殺機一閃而逝,香桂不自覺打了個寒戰,但是心卻被因鳳雁北突如其來的親昵而升起的溫柔佔得滿滿的,並沒察覺到危險。
風從門隙中灌進來,火焰撲撲地跳動。坐在門邊的馬夫瑟縮了一下,往旁邊挪了挪位置。
母命難違,雁北,算我負你。鳳雁北咬緊牙,為記憶中那撕心裂肺的疼痛。
明艷的桃花,如酥的春雨……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那最後的決裂,無法忘記在那充滿生機的季節,他的世界崩坍。
次季,他勾引了一個天真的少女。
對于他來說,想要一個女人的心,不過輕而易舉的事,何況還是一個情竇初開的丫頭。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當那個女孩輕吟著這句話將一根紅繩系上他的小指時,他卻殘忍地當著她的面將繩扯斷,冷漠地看著她的臉瞬間蒼白,重歷自己曾經的痛苦。
我不嫁給燕子嘰,咱們私奔吧,小北哥哥。看著躺在血泊中的紅衣新嫁娘,他腦子里不由自主憶起某個荷風飄香的夜晚,她依在他懷里,嬌昵的話。
那一夜,雨很大,很快就將新嫁娘身上的血跡沖淨。她躺在那里,濕衣緊貼著玲瓏浮凸的身體,蒼白,冰冷。
她叫什麼……鳳雁北皺了皺眉,莫名地覺得有些冷,下意識地更加挨近香桂。
可兒……印象中,青雙好像提起過。
可兒。唇角有一粒很俏的小痣,笑起來就像春天的陽光一樣。只是那陽光,最終還是被一場大雨給湮沒了。
說不上後悔,他只是,沒有任何報復成功的快感。
沒有……
回到漢南,他如皇帝的願,放棄手中的權勢,將自己流放到西北軍中。沒想到那些過往竟然不肯放過他,陰魂不散地跟到了這里。
可惡的青雙!可惡的燕子嘰!
沒有人在招惹過鳳雁北還能全身而退的。他唇角那抹殘忍的笑仍然隱沒在了香桂的衣料中。
如果說對燕子嘰尚有余情,那也在他不顧自己傷勢和意願強要他那一刻完全消失殆盡了。
北風呼嘯過小草棚的頂,如鬼哭狼嚎般淒厲。
身邊這個女人的身子很暖,也很安穩。莫名地,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來,然後開始嘲笑自己的莫名其妙。
然而,不可否認,確實是因為那種極樸實的安穩,他被睡意侵襲。
一整日,香桂動也不敢動一下,只怕擾醒鳳雁北。等到雪停,他醒過來時,她的雙腿已完全失去知覺,隨之而來的蟻噬感覺讓她半天無法動彈。還是車夫幫忙,才把她弄上馬車。
越往北走,天氣越寒冷。
三日後,前面出現一條結著厚厚冰層的寬闊河道,馬蹄踏上去,不停地打滑。直到車夫給馬蹄纏裹上厚布,才得以順利地駛過去。
河對面不到半日路程,便是一座堅固的城池。
直到鳳雁北在她耳邊低聲念出望南兩字,香桂才知道原來他們已經出了邊界到了另外一個國家。
北國。一個與漢南比鄰的強國,北國的燕子嘰、漢南的鳳雁北分別屬于兩國的頂梁之柱。也許是惺惺相惜,兩人成為知交,這是天下皆聞的事。因此燕子嘰可以堂而皇之地踏入西北軍營,並在那里盤桓數月,臨走時還帶走了鳳雁北。
除了少數的幾個人外,沒有人知道,燕子嘰是為青雙而來,更沒人知道如果不是他挾持住莫商,加上顧忌北國的反應,鳳雁北早將之斬于西北軍中了,而不是好飯好菜地供養他幾個月,結果還搭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