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沸了。
她從身邊茶簍中取出茶放進去,然後將茶壺端開,架上燒水的大鍋。自那夜後,子查赫德便不準她半夜到湖中洗澡,倒是允許她在帳內自己燒水洗。但礙于他的存在,她一直沒敢踫水。今夜卻有了極好的機會,若錯過,又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燒水的時候,她為自己倒上一碗沒放女乃和糖的熱茶水,然後坐在火邊慢慢地喝。
他說她煮的茶好喝,她心里知道那並不是真的。與她曾喝過的茶相比,地爾圖人的茶粗劣而讓人難以下咽,但這卻是他們日常不可或缺的主要飲料。也許是曾有的沙漠生活讓他們養成了這樣的習慣,讓他們對他們所擁有的一切都充滿了感恩。
啜了口苦澀的茶水,阿蘿不由自主地細細品味起那濃重的澀意,也許就是這樣粗劣的食物才培養出像地爾圖人這樣強悍的民族,而也只有這樣的民族才不會受別族欺凌,不需要在的庇護下苟延殘喘。錦衣玉食又如何,養尊處優又如何,榮華富貴又如何,在尊嚴和自由都喪失的條件下,又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思及此,她突然開始懷疑起自己曾做的一切。為什麼歷代以來,冰族的女子都要依靠色相來維護自己民族的和平安定?是因為冰族歷代的族長都是女子,沒有其他辦法保護自己的族民,還是因為習慣?只是他們一直希望能夠得到永久的安寧,而在她們為之付出一切後,他們又何時真正得到過?
深吸一口氣,她捧住粗糙的土茶碗,看著里面輕輕晃動的褐黃色茶水,感到一陣暈眩。
由始至終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為族人所做的一切,但是當她見識到青麗娜在戰場上的指揮若定,柃木豪氣不讓須眉的英姿後,她才想到,即使是女人,也可以不依靠容貌而在世上生存。只是……她苦笑,仰頭將茶水全灌進了自己的口中。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喝茶,因為不習慣,還嗆咳起來,但她卻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暢快。
只是,她依然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沒有能力去爭取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是不想,是沒有能力。她曾經所學的一切,在茫茫草原上根本是毫無用處。
拭了拭嘴角的水跡,她仍然有些喘息,看著大鍋中水汽開始上騰,她突然很想大笑。明知還有其他的生活方式,明知不一定非要這樣做,但她卻無法選擇。過去的便過去了,她可以不去想,但未來,她的未來竟還是在別人手中。那麼,她的存在究竟是為了什麼?若不讓她自己決定,又為什麼要賦予她這虛假的生命?
阿婆叫她去聖山。那麼就算聖湖真的能滌淨一切骯髒污穢,能讓她重新做人,她又能怎樣?她依然要依附著別人生存。
深深的無力感幾乎將阿蘿湮沒,她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看不見前行的路。如果可以……如果可以……
她閉上眼,不敢再想下去。已經勇敢地選擇了擺月兌以前的生活,她沒有理由在這個時候才放棄。
兵中的水開始翻滾,適時地將阿蘿從絕望的思緒中解月兌出來。她抽出火坑中的柴草,將火弄熄,然後用木瓢將熱水舀進大木桶中。
當將自己浸沒到白霧彌漫的水中時,她突然覺得一切都不再重要。好久都沒有像這樣泡在熱水中,即便位置是這樣的狹小和局限,她依然感覺到一股發自心底的愉悅。這樣的感覺,就算是在以前奢華寬闊的浴池中她也不曾有過。
也許,她若有所悟,也許人的一生不一定非要擁有什麼。擁有,不一定會快樂,而一無所有,也不一定就不能快樂。只是她一直不懂而已。又或者,她根本沒有機會懂。
閉上眼,她將頭仰靠在木桶邊沿,本想靜靜地體會這難得的感受,但腦海中卻不是時候地浮起子查赫德的身影以及他下午的話,讓她整個人又緊繃起來。
蹙眉,她覺得莫名其妙,卻又無可奈何,而且開始擔心子查赫德會改變主意突然回來。不是沒被他看過身體,但撞上總會尷尬。
不自覺,她加快了擦洗的動作。
第六章情傷(1)
大草原的冬季在一場小雪後正式來臨。所有在莫赫部作客的人都無法再離開,需等到來年春天雪融之時才能起行。青麗娜如此,那個被柃木救了的異域男人也是如此。
這一段日子,柃木來的次數更加少了,而且每次見面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子查赫德似乎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倒是冷眼旁觀的阿蘿有些不解。
因為大雪,子查赫德待在帳中的時間也相應地增多。但他果真如他自己所承諾的那樣,並沒有再強迫過阿蘿,更沒對她做出任何逾越的行為,仿佛那日他只是心血來潮,並不是認真的。放心之余,阿蘿茫然若有所失。
這一天,天稍稍放晴,被悶了許久的子查赫德和一眾莫赫戰士組織了一場大規模的雪地狩獵,青麗娜、藍月、柃木等許多女子也參加了進來。
子查赫德本想叫阿蘿也去,但考慮到她羸弱的身子恐怕承受不了寒冷的天氣而最終選擇讓她留在了大帳內。
這一次狩獵時間較以往要長,總共耗了七八日。阿蘿獨自待在帳中,百無聊賴中也會做點針線活。前些日子有人送了幾張上好的羊皮來,她打算趁著這段時間給子查赫德趕制出一件袍子。
除了自己,她其實並未給人縫制過衣服,但現在身為奴隸,免不了要做一些過去從不做的事。她倒也並不介意,只要不再過以前的那種生活,叫她做什麼都可以。
在子查赫德帳中的這些日子,雖然地位卑賤,她卻感覺到了數年來罕有的平靜,這讓她不得不打心底感激子查赫德,這個一度讓她害怕的地爾圖男人。
自己那時候為什麼會怕他呢?阿蘿停下手中針線,望著火坑中燃得很旺的火焰,微微地出了神。
只因為他那時凶惡的神態嗎?畢竟當時的他並無意傷害她。現在想來,自己不過也是以貌取人之輩罷了。
搖了搖頭,她嘆了口氣,繼續未完的活計。
看著快要完成的袍子,阿蘿忍不住幻想起他穿上時的樣子。他身形魁偉高大,也不知合不合適。頓了一下,她將有點鈍的針尖在發上擦了擦,才又繼續。
他的肩背寬闊厚實,仿佛可以承擔起一切,讓人忍不住想靠上去,讓他把自己的那一份生命也背負了……
她茫然不覺地想著那些從來不允許自己想的事,還是突然響起的號角聲將她驚醒。察覺到自己剛才的想法,她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號角聲一聲接著一聲地響遍整個莫赫部居住的草原,狗吠聲和獵鷹尖嘯的聲音在白茫茫的大地上遠遠傳來。
是他們回來了!阿蘿精神一振,站起來。
當她蒙上面紗,掀帳出來時,留守的人們早已鑽出了各自的帳篷,一邊向獵人們歸來的方向涌去,一邊高聲興奮地猜測著這次的收獲。小孩子們更是騎著自己的馬兒飛馳著迎了過去。
阿蘿呆了呆,也不由自主地跟在了人群後面。
走著走著,她突然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是柃木救的那個男人。她訝異地望向這個容貌俊美得有些邪氣的男子,他沖她一笑,然後越過她往前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阿蘿倏地站住腳,低眉思量起來。
她去做什麼?她憑什麼去迎接他?她只不過是個奴隸而已,哪里需要那樣的熱情。想到此,她茫然失落地看了眼遠方的人影,而後毅然轉身。